“惜春妹妹,敬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让你回去呢。”打发走小厮之后,贾瑛看向惜春说道。
惜春听了,面色之上却未见惊喜,一边向贾瑛这边走来,一边自语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众女闻声也看了过来,贾瑛目光不自觉转向一旁的黛玉看了一眼,却也没有说具体的原因,只道:“去了就知道了。”
黛玉早听贾瑛说过此事,却没想到他做事如此雷厉,一时间在贾瑛的目光之下,心中却跳的厉害,原本与贾瑛说话的心思瞬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低头不做声。
探春和迎春未曾经历过,一时也猜不出何事,唯有宝钗自贾瑛平叛回府之后,每每与众人相聚一起之时,都免不了默默向黛玉打量来,少女心思最难琢磨,无踪可觅,无源可寻,于无声处嗟呀虚叹。今日亦是如此,只将瑛黛二人的神色纳于眼底,心中便猜了个七八分真,想起过往自然难免失落之感。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却享福已深。可若真要问自己,求的是什么......总归她与合意之人,不过是一场笑谈罢了,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正当贾瑛与惜春准备离开之时,却见鸳鸯赶了过来,先是向众人问了个好,复才向黛玉说道:“林姑娘,老太太让我来请你过去呢。”
黛玉更是没了往日的牙尖嘴利,只是低头蚊声道:“嗯。”
......
贾瑛没有让府里安排轿子,而是看向惜春说道:“四妹妹,时下春风正暖,柳色花新,不如一块儿走走。”
惜春闻言,微微点头同意。
徐老二离开了,贾瑛不用想也知道他离去之时是何等的失落,两人相交的日子不算长,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多,可他心上徐老二的豁达,一个毫无心机,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真纨绔。
贾瑛轻轻一叹摇了摇头,复又看向一旁的惜春,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喜欢东府多一些,还是西府多一些?”
惜春看了眼贾瑛,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只是听他这么一问,惜春也不免回想在两府中的点滴,按理说东府那边才是她的家,只是那里如今是珍大哥与嫂子的,而西府这边,她虽住着,却终是隔了一层,主不主,客不客......想到此处,惜春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双目怔怔,嘴里却道:“任是东府也好,西府也罢,与我而言,总不过是一时借住罢了,倒也提不上喜欢哪边。我如今年纪小,在西府尚有姐姐们说笑陪伴,总是要热闹些的。只是不知欢闹过后,我又该如何?”
贾瑛闻言,心中轻轻一叹,果真,谁宅中的女子,心思竟一个比一个沉,惜春不过才刚过了十一岁的生日,说出的话来,哪里有半分少女该有的烂漫。
贾瑛心中微微沉思片刻,看向惜春说道:“妹妹却看我与你相比如何?”
“我十岁便没了父母,被外祖接走抚养,外祖对我自是疼爱,可正如你所言,我姓贾,不姓木,那里与我而言,同样是借住罢了。等到回了京城,我又暂住与东府之中,这里虽都是一姓之亲,可与东府而言,我只是直脉罢了,同样如你所言,那里是珍大哥与嫂嫂的家。
可不论是木府,还是贾府,在我心中,都少不了亲近之感,嫡派直脉如何?父系母系又如何?我若去云南,定然不会错过木府而不住;我若回京城,也只有府里可落脚;我若漂泊江湖,这世上也只有两处可容我牵挂。”
说着,贾瑛停下了脚步,看向惜春道:“只因在这世上,只有这两处有我亲近的人,血脉相连。人活着的乐趣在于分享,思念是一种分享,亲情也是一种分享,宁荣先祖的荣光是一种分享,结伴同行同样是一种分享。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了无牵挂,大雁尚知成群,黄鹄从不单飞,花居丛中才更艳,木秀枫林能参天。自然之道尚且如此,何况人呼?
春秋曾子有言:‘幸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其言倡的是‘孝’,说的又何曾不是人生呢?人活着不能只考虑周身的环境与你如何,而是要问问自己,你有没有去改变它?把它变得美好,变成自己想要的那种。四妹妹以为为兄说的可还在理?”
惜春若有所思,却还是说道:“我与二哥哥自是不能相比,你是男儿身,生来就是要闯出一番天地的,而我们女子,也只能祈祷命运的垂青罢了,我是如此,其他几个姐姐又何尝不是呢?天下女子,又有几人能如林姐姐这般幸运?”
贾瑛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笑说道:“你林姐姐的好运,不是老天垂青而来的。老天从不垂青任何人!她能得我心意,是她自己争出来来的,她是个不甘于命运的。再者,男女有别不假,可你只看到了男子幸运的一面,和女子不幸的一面。你且换个角度看看,虽有微差,可都逃不过一个人字,是人,就有相通的地方。府外是一片天地,院墙之内又何尝不自成一方小千世界呢?墙外墙内,都需要争渡。”
惜春听罢,秀眉微蹙,渐渐陷入沉思,她年岁毕竟尚轻,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是很难理解的。
贾瑛看着惜春沉思,忽然说了一句道:“人活一生,少不了一个‘悟’字,但却万不能多一个‘了’字,若悟到最后,反悟出个‘空’字来,那才是真正的虚幻!”
一时间,惜春更是茫然。
贾瑛轻轻一笑道:“走吧,别让那边的人等急了,又派人来寻!”
“世人都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
便在贾瑛话音方落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偈唱声。
二人闻声,不由向身后看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弊履跛足的邋遢道人,正拄着一根树杈子做的木拐棍,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惜春远远的打量着道人,听着带着丝丝禅韵的偈语,心中似有几分好奇之意。
贾瑛扫了一眼道人之后,便收回了视线,向惜春道:“咱们走吧!”
惜春依言转身,便准备向宁府而去。
却在此时,那道人却忽然停下了偈唱,嘴里纷纷点点的说道:“荒诞怪谈!荒诞怪谈!浑浊不堪!浑浊不堪!”
惜春听了他的疯言,又好奇的转头望去。
贾瑛闻声,眉蹙成川,一抹不快浮上面容,只是他似乎不愿过多停留,便欲拉着惜春的袖衣离去。
却听那道人又道:“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了悟尘寰得真谛,便是逍遥彼岸人。”
“二哥哥,为何他与你说的不一样呢?”惜春清澈的眼神中透着不解。
贾瑛撇撇嘴,心道:“你二哥哥是个俗人,人家却是仙道中人,要一样才是怪事呢!”
只是贾瑛却被这道人的纠缠不休,惹得心下有些恼火,宽大袖袍中的手掌,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现空空如也。京城不比南疆,他也不用整日把兵刃带在身上,若不然,他还真想试试,皇帝御赐的兵刃能不能弑......
开个玩笑,如今的他,还没那个本事,若是有一天也能如宁荣二公那般,得朝庭敕封,得享家庙祭祀,说不定还能与对方掰掰手腕。
一边想着,一边转身看向那道人,满是不快的问道:“你这道人,老缠着我们兄妹做什么?”
已经走近了的道人,闻言驻足道:“老道不过是随口之言,非有心者不闻,非有缘者不听,两位能听了去,则是两位的因果缘法,何来老道缠着你们一说?”
一旁的惜春秀眉微蹙,轻轻用秀帕遮住口鼻。
贾瑛闻言冷笑一声说道:“我曾听说,秃子和尚张口闭口才是因果缘法,你一个道人,怎么,道长还要把我也渡了去不成?你说你没缠着我们,可为何成日里在我家门前晃悠?记得我刚入京那日,道长便在附近的人群之中吧?”
“非也,非也!老道不过一散淡闲人,天下之大,自无不可去处,非只在你一家门前。”道人摇了摇头,却又说道:“方才听小哥儿所言,看似洒脱之言,实则......”
贾瑛未等对方说完,冷笑一声道:“你这道人端是霸道,这宁荣街乃是私地,许你进来,是主人家心善,若是不许,怎么你还要强闯进来不成?你若再不走,我便让人把你轰了出去,这里是京城,不是世外,莫要给自己难堪才是!”
说罢,愤愤甩袖,转身拉着惜春远去,及至走远之后,惜春微蹙着的眉头才轻轻消解,在贾瑛身畔低声说道:“那道人果真是邋遢。”
贾瑛轻轻一笑道:“他是苦行之人,饮风餐露,化缘布道,算是真正的修士,你往日见的那些个光鲜亮丽干净体面的尼姑道士,不过是披着清净的外衣罢了,内里腌臜不堪。”
惜春闻言,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留下身后立在原地的道人,看着贾瑛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儿墙另一边的荣府深处,不住的皱眉,摇头远去,嘴里呢喃道:“坏事!坏事!看不清!看不清!”
到了宁府,贾敬见到惜春是,也只是不冷不淡的问了几句日常,等惜春问过安以后,便让尤氏带着他离开了。
静室内,贾瑛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复又心中一动说道:“侄儿请人给看了黄历,说这几天的日子都不错,宜出行嫁娶,只是今日未曾料到宫里相召,以至于侄儿这边尚未将一切准备妥当,眼看着今儿已经过了半日,也不好今儿去林府那边了,侄儿还请大老爷在府中多留一日,明日一早再去林府。”
贾敬闻言,点了点头道:“多留一日也无妨,尽早将你的事情定下,我也好清净。”
贾瑛见贾敬没有拒绝,方又顺着说道:“今儿大老爷难得回府,侄儿这便出去命人准备几桌酒宴,咱们府里也好久没有聚过了,再去请了东府的两位老爷过来,一家子聚一聚,想来珍大哥与嫂嫂他们也有此意,还请了大老爷示下?”
贾敬闻言,摇了摇头道:“你知我素来喜欢亲近,莫要再把我往哪是非场中去带,你们若是高兴,自去便是。”
贾瑛复又劝说道:“亲长在堂,哪有晚辈们独自饮宴的道理。再者也没有旁的外人,只咱们一家子聚聚,也没那么吵闹。大老爷若是实在不愿意,便是去露上一面,饮一杯素酒也好,总算也是全了晚辈们的一番心意。大老爷替侄儿操劳婚姻之事,侄儿也理当给伯父捧一杯热茶才是。”
贾敬看了贾瑛一眼,无奈说道:“只因你没了亲长,我才应下你的事情,如今,反倒平添了许多麻烦。”
说罢,又沉默片刻,看着贾瑛希冀的目光,终是没有再出言拒绝,点头道:“不要铺张,也不必请西府的两位老爷过来,还有,我若是在场,想来你们也少不了拘束,我只露一面边走。你去吧。”
贾瑛面色微微一喜,贾敬不喜热闹,估计贾珍也不喜头上有个太上皇压着,尤氏如何,他猜不出,贾蓉贾蔷......多半也不会喜欢在太爷面前拘束着吧,不过他们俩的想法不重要。
重要的是,贾瑛想让惜春与贾敬能多一次相处的机会,明明是父女,如今看着倒像是路人一般。
诸芳之中,别的便罢了,好歹贾瑛能找到努力改变的方向,唯独惜春与众人不同,她的结局不是外力直接所致,而是自己看破了尘缘,这却让贾瑛一时无从下手。
当然,贾瑛也没指望仅凭一顿饭的功夫,就能让惜春冰冷的心融化了,他不过是想趁热打铁罢了,方才一番长谈,惜春明显是听进去的,至于会不会接受,贾瑛就不敢保证了。
如今怎么也要撮合着父女二人,坐在一块儿,吃一顿饭,多说几句话才好。
至于说贾敬不愿意多待......
一边想着,一边转身退出了静室,向着前院儿寻贾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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