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了这个“蛋白分子钟鉴定法”,对于绢本作品就有了一个非常适宜的鉴定方法,也是周至非常渴望的一种鉴定办法。
在此之前,传统的书画鉴定采用的方法听上去有些像玄学,主要分作了三个流派。
一个流派就是以在场的徐老爷子为代表,徐邦达对于鉴定有一套理论,除了“目鉴”外,对于题款、题跋、印章、纸绢绫、装裱形制等方面综合考量鉴定,算是“技术派”。
第二个流派的代表人也在现场,以启老爷子为代表,通过对古典文学,文献学,目录学,考据学,历史,音韵,训诂,书法流变和交互影响等方面进行考据,多门学科相互渗透,而用笔,风格之类的鉴定方向反而成了辅助,先从碑帖中反映出来的文学资料进行考证,然后再反作用于碑帖鉴定,得出真伪的判断。
这一派周至将之定为“学术派”。
第三排就太牛了,以谢稚柳为代表,主张从书画本体的艺术气质和面貌来进行鉴定,通过笔墨,个性,流派等直接从书画本身传达出来的“艺术气质”为鉴定对象,而绝不“敲边鼓”。
听起来非常玄妙,然而这一派其实才是中国书画鉴定最传统的一派,也是“正宗”,谢稚柳自己认为书画室有“性格”的,因此把自己的学说成为“性格说”。
然而在古代,这个学说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望气”,因此这一派也被称为望气派。
这一派的神奇之处不仅仅在于名字,更在于实战效果,谢稚柳曾经帮助中国收藏界鉴定出许多名家真迹,然而其中有一些,他自己都讲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鉴定出来的,非得要讲的话,那就是“这画表现出来的精神和气质,的确是王冕的”。
他说得倒是理所当然,别人却听得云山雾罩。
以周至目前的水平,更多是师从这两派,故而启老爷子和徐老爷子都跟他觉得亲近。
尤其是徐老爷子,因为他那一派的人太少,遇到一个周至这样的,看着便格外的顺眼。
既然高手们都在,周至就赶紧请教:“谢老的那一派,我一直不是十分理解,感觉有点高深莫测。”
“高深的确是高深,莫测倒也不是。”王老爷子笑道:“怎么?肘子还会以为谢老名不副实,故弄玄虚?”
“这个岂敢。”周至嬉皮笑脸地说道:“谢老当年可是全国书画鉴定小组首席专家,要是他名不副实,能让您,启老,徐老这样的手下心服口服?”
“你小子惯会胡说八道!”王老爷子哈哈大笑:“该当教训!”
“其实谢老这门功夫吧,我换个说法你就理解了。”启老爷子说道:“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对于书画的理解到达了极度精深之后的表现。肘子你也是懂作诗的,其实这也和高手作诗很相似。”
“古人作诗,诗中一般会有一句是‘诗眼’,比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
王老爷子接着道:“诗眼一般都不会是苦苦推敲的产物,而是灵光乍现而来,这样的句子很珍贵,因此李商隐才会随身带着一个‘诗囊’,用来随时盛放这样的句子。”
“高手的诗作,一般都是先有这一句,然后再围绕着它敷衍推敲,创作出美丽的诗歌来。”启老爷子说道:“有了‘诗眼’的诗歌,就比普通诗歌会更加让人眼前一亮,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其实也是一种‘望气’,能够一眼感悟到那一句的不同。出现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然而真要你具体从语法文学的诸多角度讲明白,这一句到底好在哪里,非文学专业的读者就会一脸茫然了。”王老爷子将手一摊。
“原来是这样……”周至点头:“其实这对读者来说还是有一定的要求的,比如他首先得非常稔熟中文的普通表达方式,能够形成直觉感悟诗句的好坏……”
“换到望气一派的鉴定法上,谢老至少得做到欣赏体味画作时,对其中的各种表现方式方法,如我们日常说话般熟稔自然,然后才能如我们能够体味出诗歌的好坏那般,体味出画作的精妙来。”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启老爷子笑道:“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比较粗暴的类比方式,目的是想让你直接体会到这一派鉴定的高明和有效。”
“但是这一门的门槛太高了……”周至都不由得感慨:“现在央美招生对学生的高考成绩都会降低要求,艺术和学术几乎成了对立的天敌,估计大写意画派的传人都会越来越难找,这望气一门,只怕更是……”
“肘子的确讲到了一个关键。”陈时中说道:“中国画提升到艺术层面,本质是与创作者深厚的人文底蕴脱不开钩的,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正是创作者的深厚人文底蕴,才将曾经装点建筑的绘画装饰,提升到了‘精神遗产’这一高度来。”
“如果后来的创作者没有这样的底蕴,那么他的作品更多可能会沦为炫技之作,技巧高明,却失去了精神上的丰饶。”
徐邦达叹了一口气:“太多的东西也管不到了,我们先把自己这一摊子做好吧。以往鉴别各代绢纸,是从它们的不同特点入手。如唐绢粗厚的特点,有独梭,绢阔四尺。五代较粗。宋元等第稍失匀净,如赵子昂、王若水等名家,多用‘宓家绢’,少见的细密匀净。”
“另外古绢经过多年的保藏,其丝绢性已基本消失,再加上装裱后,无复坚韧,如果用手指在丝绢上轻轻拖过,则可以见到绢如灰堆般起皱,有古香,且往往有碎纹。”
“这些碎纹叫做‘鱼口纹’,裂纹横直且皆随轴势作鱼口形,但丝不发毛。”
“而赝品则相反。伪作往往色淡并且均匀,有做旧痕迹,且薄者不裂,厚者反易碎。”
南北两工各有精妙之处,徐邦达这是借机会传授肘子北工当中的绢本鉴藏诀窍。
到了二人这个层次,门户之见早就丢开,或者反过来说更恰当,如果抱持着门户之见,只怕大家都达不到现在这个层次。
最终徐邦达喟然道:“现在有了这个蛋白分子钟,是书画鉴藏界的大幸,却是我这一门的不幸啊……”
“徐老这话我倒是另有一些看法。”周至认真说道:“这个方法的出现,恰恰证明了徐老您之前的技术鉴定路线是完全正确的,这个方法,其实只不过将科学技术在绢本鉴定这一门上,走到了极致而已。”
“这可是方法论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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