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夕阳之下,女仆珍琳在家中依旧做着杂事,连续的秋雨过后使得冷天阴云变幻莫测。
即使今天天玄月的家族的生意已经全部搁置,合作伙伴纷纷割席分坐,害怕扯上关系,竞争对手和更多的人选择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
可珍琳无处可去。
和她一般的还有家族里的其余下人们,车夫、厨子、管家、园林师,所有人在惶惶中度过这一日。
一切的原因是源于谢蒙,或者说是金格罗家族,事发至今已经过去一周,天玄月家族因此遭遇重重磨难的时候,对方只用沉默作回应。显然不打算将谢蒙夫人的死归结于意外。
麒林白天的时候就已经睡下,或许是出于保护,母亲要他待在房间里面壁思过,也不许家族的任何人见他。珍琳将晚餐准备好放在他的门口,她的职责就是照看麒林,相比以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闲。竟一时找不到事情做,只好独自靠着墙壁,惆怅地望向大门方向。
今日是谢蒙夫人的葬礼,言邢和麒林的母亲一同前往谢蒙家。并非故意要触霉头,只是前一周,金格罗家闭门不见,慰问谢蒙·尼田的事也全无回音,过去一周,家族的人强忍着没有四散而逃,也是在等着言邢在这天去请个结果,是杀是剐总要面临一个答案。
半晌后,随着铁门声“咯呤呤”地响起,珍琳马上放下手中活计,扒着脑袋朝门口望去,方才短短几分钟里,天色便彻底的暗下来。如同是天玄月家族的命运一般,由得如日中天,此刻却急转直下去了。
她一手抓着抹布作掩,小心地从阁楼去往前厅的方向绕过去,迎面正碰到言邢夫妇正去往客厅的方向,珍琳赶快转过身去,假装擦抹灯柱,再过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神色紧张匆匆过来,是麒林的叔父。
珍琳缓慢地靠近客厅,刚刚张了耳朵便听得里面一声巨响,是瓷器碎掉的声音,这个力道绝对不是意外,渣滓都溅到门口。
“我绝对不同意把麒林交出去!”
叔父的声音传来,情绪激动,混杂着颤抖:“那女人的死是那魔法杖造的孽!他们怎么不去找发明这魔鬼东西的人?反而去找一个孩子偿命?”
——偿命??珍琳心下咕咚一声,凑近了继续听。
接下沉默的是言邢的声音:“毕竟事情已经发生,过错在我们,更多其实在我,如果我当时阻止麒林,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最差的结果不就是终止生意吗?”叔父道,“他金格罗家族声势再大,也不能把我们人人都给杀了。麒林是你天玄月·言邢的独苗,也是我们最爱的孩子,我眼看着他长大,是绝对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让他去承担这份奇怪的责任!言邢,你也不要想着自己去做什么傻事,我们家族上下是一体的!”
“三弟……我……”
“大哥如果在,也不会让你自己这样乱搞!”
弟弟提到大哥,言邢心里难过更上一层楼,老族长儿子有三个,他在兄弟三人里排行第二,哥哥是天生的商人,弟弟则是习武带兵从军,唯独他喜爱游手好闲,花鸟鱼虫。
原本这个家主怎么也轮不到他当,但老家主死时老大遭受不住打击一同病倒,那大哥本来日夜操劳,悲痛之下说是血冲上脑子,躺在床上昏迷了几天,再醒来后,没过一个月,就随老家主去了。
临走时留下成命,要老三回来。
可当时老三方才参加过父亲葬礼离开,正在外做他的军官,要再赶回来也得几周。
恰逢家族一笔大生意正要谈拢,却在这时因为主心骨突然死掉自乱阵脚,传言同事家族生意的伙伴要篡权夺位。
四面八方的压力同时扑来,言邢临危受命,一边主持操办哥哥的葬礼,一边力排众议与伙伴继续合作,同时只身前往与其深谈利益共赢关系,最终为家族拿下了这笔买卖,展现出惊人的魄力。
这之前,人人都以为言邢是个花花公子,结果事后颇为改观,三弟回来时,家族有相当部分人已经站到言邢这边,不想老三根本没有争夺的意思,只说是自责自己不在,以及为大哥和父亲的事伤心。
此时弟弟再把当初之事提起,言邢悲伤于天玄月家族大厦之将倾,今日没能收获金格罗家族的半句谅解,反倒提出了不可能实现的要求,生意上的事再拖上几天,祖宗基业也要毁于一旦。
尤其是毁在他的手里。
“我决定过了。”
他说道:“我要送麒林走。”
夫人听了马上急:“你要送他去哪里?!”
“二哥?!”
“不是,你们误会我的意思,”言邢道,“就算把麒林交出去,金格罗家族也不会轻易饶过我们。要毁灭我们的产业,他们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这件事的恶劣影响不消除,没人再敢和天玄月合作。”
“到那时候,我也无力保护麒林,还有我们的家。”
“可是你要送他去什么地方?”
“啪——”
“什么人?”
女仆珍琳藏在门后偷偷听,用手腕掩住口鼻,不敢哭出声来。慌乱时皮鞋撞到墙上发出声响,情急赶快逃走。
一夜未眠,她心疼麒林,也悲伤于家族和自己的命运,在倒塌的巢穴下,每个人都是不幸的牺牲品。只是她无力改变任何事。
第二天一早,珍琳果真被言邢叫去,要她送麒林离开,同时给她一笔钱,说是此次旅途后要她自己去求生路。
珍琳点头接住袋子,里面不沉,摸上去是一些首饰金银。心下又苦又涩,忍着眼泪去接麒林走。
马车已经在后门准备好,珍琳拉着麒林的小手行在小路上。她要送他走,却不知两人以后是去往何方。
马车旁,麒林果真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家里要送他去哪。
珍琳开了开口,没答出什么。
她想不好该怎样和他说。
是该告诉他真相,说她偷听到金格罗家要他一个孩子的命,言邢要送他逃走,遣散家人,自己则打算留在天玄月死守,以便作对方的发泄口。
这些话对于一个孩子是否过于残忍。
还是该用对待孩子的方式,骗他家里没事,只是送他去亲戚家玩几天,等到春暖花开了就接他回来。
——可是总有一天他要面对答案。
她有一种感觉,就是此时她的回答会影响麒林的一生。
珍琳无言以对,两人在沉默中登上马车。
麒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珍琳姐,你不要不说话好吗,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你要送我去哪里,你以后还会和我一起吗。”
珍琳却没有看向他,而是回首看天玄月的大宅子,看着它越来越小,那里不只是天玄月家族,也是她的家。
她在那里吃得饱穿得暖,虽然要工作,可却不是什么脏活累活,家族的人们都是好人,温柔的人,他们看得起自己,给自己尊严。一周过去,也没有一个人来责怪过麒林。
但如今她却不能再回去了。
直到宅子的影子隐没在冬日的森林里,珍琳迟疑地回过神来,面前是哭哭啼啼的小麒林。
她像以往一样蹲下身,为麒林细细整理衣领和围巾,麒林却越发哭得大声,鼻涕甩来甩去,掉在珍琳手上。
珍琳想起自己小时的身世,从小在孤儿院里见惯打骂和扭曲,还有见不得人的买卖。可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印象中哭过几次,都是来到天玄月之后。
人在悲痛委屈时,最怕的是温柔;身在逆境不幸中,最怕的是脆弱。
如今她不能再保护他了,她也没有那种本领。
想到此处,珍琳突然明白她该要和麒林说什么。
她握紧拳头,面无表情地板着脸,轻声地凝重道:
“事情是这样的,麒林,你还记得吗,生日宴那天发生了什么?谢蒙夫人因为一场意外死掉了——原因是你用魔法石头造出了压缩的空气。这是一场意外,魔法石是什么我们不了解,谁也不能控制它,所以没有人可以用事后论来责怪你。”
“但你不要忘了,麒林,它出自你的手,也是你的失误,谢蒙夫人的家族因此迁怒我们,而天玄月也会因为这件事走向败落,包括我,我也是因为这件事以后不能再留在天玄月了,以后我也不知要去哪里,可能要回我的孤儿院,或者嫁给什么野男人度过一生。这些都是因为你,麒林,你该为此负责。”
她咬紧牙关,用冷言冷语面对一个孩子说道:“这时候哭有什么用呢,懦弱有什么用呢?家族都要散了,谁还能保护你?你该长大了,麒林。”
“你要努力,努力地活下来,然后得到更强大的力量,知道吗?只有那样你才能把所有欺负我们的人都赶走!”
珍琳摇晃着小麒林的肩膀。
“等到那天,你就想办法回到家族,替所有人挽回这一切。”
摇摆的马车里,珍琳忐忑地说完了这番她最后一次与麒林的对话,她不知这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自己半个月后就被一伙匪徒先奸后杀,她没有真的幻想过麒林以后有什么出息,她只想他坚强。
她多想说,她们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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