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断接近正午，现场也变得越来越安静。
夔兽城的城门内，大片的空地上，四周的街道上，楼阁的门前和窗口，甚至是屋顶上，都站满了人。放眼望去，现场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脸，数以万计的修行者！
这些人全都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出声，甚至没有一个人动哪怕一下。
李道生和慕容萱肩膀相靠，像是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妻，就坐在人群中靠近中流当中的一张小桌子旁。桌子当然是有四条边，他们两个人占据了其中一条，面对着街道，背靠着酒馆的半开的窗口。
桌子的另外三边，则是坐着六个形同陌路的修行人，但六个人呼吸之间的默契告诉李道生，他们其实是心意相合的合击高手！
上万人就在城门前等待着，只有风吹酒幡的微微抖动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在空中敲击着。然后，天空中的太阳渐渐升上高空，接近正中。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也越发严肃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正午一到，便是异人出现的时刻。而且他们也都很清楚，除了按照约定现身一见，异人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要么被人暗中揪出来，要么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到底应该如何选择，任何聪明人都不会犯错。
到时候，他会如何自处？谁又将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咯碌碌……咯碌碌……”
一阵沉闷而显得破旧的刺耳车轴声突然打破了现场默契的寂静，就像一条钻进了猫窝的狗一样横冲进了无声的战场当中。
所有人都是猛地转头，看向了城门南边的街道上，而这条街道上的人，则是转头看向了身后。
破旧的板车在一头老耕牛的牵引下，缓缓走进了人群当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让出了一条路，将牛车让过了街道，目光落在了坐在牛车上的两个人……或者说是坐在车板后面的那个人的身上。
车上坐着两个人，车头上一位老农诚惶诚恐，眼神不断地看着四周的修行人，手中颤抖的马鞭暴露着他的惶恐不安。
而在他的身后，车板上坐着的那个人，面对上万人的目光，却怡然自若，迎面感受着午后的暖风和阳光，自顾自地轻轻锤着两条腿，旁若无人。
此人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土黄色长衫，头发用一根还带着两片叶子的短树枝簪着。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模样，眼睛很小，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看起来有点像黄皮子。
“这就是异人？一个瘸子？”李道生小声问。
不只是他在疑惑，现场许多人在看到这二人组合的时候，都是发出了同样的疑问。现场的沉默就此被打破，刚开始还只是零零星星的窃窃私语，片刻之后便人声鹊起，很快便成了沸反盈天。
慕容萱也是有些意外，摇头说道：“消息并没有提到此人的腿脚有什么不便，难道是上次被抓进大牢的时候落下的伤……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咯咯！跑都跑不了，第一圣天开都开心死了吧？”
李道生却暗自摇头。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或许这个人，为的就是让他们这么想呢……
牛车的速度并不快，但是这条街也没有那么长。在“咯碌碌”的车轴声中，老耕牛很快就穿过了人群，来到了城门口故意被人留下的那一块空地中央。
老农勒住牛车，颤巍巍从车上爬下来，马鞭就放在车头上。感受着周围的目光，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看向车上的年轻人，小声说道：“先生……”
年轻人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银子，伸出手来。
老农连忙抬手接住，然后将银子捧在怀里，对着他连鞠了三个躬，然后忙不迭转身，一时间竟然不知去什么地方。来路早已经被重新闭合的人群挡住，周围的街道上全都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修行高手，慌不择路之下，他竟然转身就朝着城门外跑去。
“站住！”
上万人的喊声震天撼地，李道生都忍不住被震得咧了咧嘴。
老农吓得肝胆欲裂，一屁股就坐在了城门口，滚倒在地上便是涕泗横流，一边磕头，一边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叫人听都听不懂。
坐在牛车上的年轻人睁开了双眼，目光平视前方，轻声地，用似乎漠不关心的，乃至是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出了他自现身之后的第一句话。
“第一个预言——”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道：“今日，我将死去！”
“什么？！”在场的上万人，顿时都是愣住了，随即一片哗然。
开口说完这句话，年轻人神情中的淡漠突然消失，仿佛刚刚说出那句自爆宣言的人并非他自己，而是他身体当中暂时占据身体的另一个神魂一样。
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如同午后阳光一般的温暖，却让许多人心中为微微发寒。用双手撑着板车转了个方向，年轻人看向城门方向的夔兽城守军，客气道：“还请这位军爷送他回家去吧！也是城中居民，都不容易。”
城守军闻言，看向了一个方向，得到了长官的许可之后，便上前从地上搀扶起了已经全身瘫软的老农，夹着他腾空而起，飞往了来路的方向。
这个时候，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看着老农被送走，车上的年轻人再次用手臂撑着身子，十分费力地转了个身，将两条看起来根本用不上力的腿放在了车板的外面耷拉着，就这样单臂靠在牛车一侧的挡板上，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修行人。
“这位……”李问情第一个站了出来，看向板车上的年轻人，似乎有些迟疑。
年轻人对着李问情拱了拱手：“在下微明，这厢有礼了。”
微明？未名？李道生思忖，这不就是还没取好名字的意思吗？
“这位……微明兄弟，你刚刚所说的，不知何意？”李问情饶有兴趣地问道。
微明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什么是异人，什么又是常人？我不过是一个能够看得更远一些的普通人罢了，你们也看到了，区区点星修为，双腿尽废，没有什么特异之相。不过，今日在下此来，确实是为了赴与格外之约而来。”
不少人都是呼吸微微一滞，微明的话，就已经承认了，他就是那个拥有先知能力的人。
可他出现之后的第一个预言，就已经像一把刀一样挂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上。不少的人都是心中微微紧张起来，不知道今天的局势，到底会走向何方。
而这个时候，明石和尚第二个站了出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微明施主，听闻世人传言，先知者可后观五百年，所谓传闻不可尽信，施主今日可否与我等解惑？”
微明对明石稍稍拱了拱手，说道：“后知五百年，或许有些夸大了。所谓先知者，趋吉避凶、趋利避害的微末本领而已。若真说五百年后谁当称雄天下，这我还真说不出来。天机难测，大家想必都很清楚。看得越远，景色便越模糊，只剩下轨迹与轮廓，仅此而已。”
明石再次问道：“那敢问可是宿慧？”
“应该是宿慧。”
“敢问可有前生？”
李道生眉头一挑，原来瓦罐寺的和尚想知道的居然是这个？
微明笑着摇了摇头，遗憾道：“虽然我也很想，但并非是前生。而且就算是前生，谁前生能带有五百年后的记忆？让各位失望了。”
明石微微点头，默然后退。
众人看向这些和尚，心里也是疑惑不解。这算是什么？代表着瓦罐寺放弃了对先知的争夺了？
慕容萱小声讥诮道：“瓦罐寺的和尚和净土寺虽然同出一流，但是走的路子完全不同。净土寺重在修武，瓦罐寺却偏偏要修禅。什么前世今生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一群怂包，呵呵！”
李道生也是微微点头。
净土是为天下佛门鼻祖，自然是地位超然，而作为站在同一阵营当中的宗门，第一圣天在征服其他三个大帝国的修行界之前，也不会傻到对盟友出手。再加上第一圣天底蕴深厚，完全不惧净土寺的发展，净土寺自然是怎么强怎么来。
瓦罐寺就不同了。
他们本身就因为李骋宽发迹之前曾经在这里出家才真正成名，成就大宗的路上接受了多少承御帝国的帮助，就欠了帝国多少的外债，已经被套得死死的。在帝国的掌控下，他们只能走修禅这一条路，尝试另辟蹊径，避免引起太多人的忌惮。
实际上，承御帝国的几个大宗，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心思。
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朔雪宗？
瓦罐寺的退让，让现场的气氛多少缓和了些许。
而这个时候，风波楼的人也站了出来。
堂堂风波楼在并州的总负责人，是一个乍看过去其貌不扬的黑脸中年人，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他都是人群当中最为普通的那一个，扔进灰堆里都翻不出来的那种。
如果说显眼的话，尤其额头上那个核桃大的瘤子，有够恶心人的。
慕容萱提前跟李道生说过，此人名叫惊鹳，造化境修为，现任风波楼并州总，实力不弱，擅用两柄钢针暗中偷袭。不过说起的时候慕容素颇有些不屑，明言此人的隐匿手段不很高明，比她差远了。
言语之中，完全就和罗言对于萱寒之体的记载一样。
她已经展现出里对周围强烈的掌控欲望，这种欲望根本来自于她对于真元和气息精妙控制的先天天赋。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天赋本身来自于萱寒之体，还以为是自己勤学苦练来的。这就更加助长了她心中的自视甚高。
惊鹳向前一步，冷声问道：“微明，没用的话就不用说了。今天我们这些人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直接说吧！你的第一个预言是什么？”
微明看向惊鹳，淡然道：“我不是说了吗？第一个预言——今日，我将死去！”
“死于何时？”
微明微微抬头看了看天，就这样怔住了。
惊鹳愣了一下，还道他在推算天机。所有人面面相觑之后，都是看着微明，静静地等待。毕竟谁也不知道所谓的先知能力到底如何发挥作用，说不定人家前摇就这么长呢？
一直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微明这才低下头来。
他伸手探进了袖子里，抽出一根线香，用手指一撮点燃了香头。将线香插在了板车的一条木头缝里面，红亮的香头便在空中颤了一颤。
“一炷香之后。”
“什么？”听到微明的话，不少人都是没反应过来。
微明护住了身边的线香，看着袅袅的香烟说道：“此柱香燃尽之后，我就要死了。”
“噗……”有人一下喷出来了，难以置信：“刚刚你抬头看天，就是为了推算时辰？为了推算一炷香的时辰，浪费了一盏茶……”
微明笑着点头，似乎很开心：“是啊！如果你们不想我浪费时间，最好不要让风波楼的人再开口。”
惊鹳本来就铁黑的脸，顿时变得更加阴沉了。
李问情哈哈大笑：“风波楼也有今天！那我来问你，我承御如何君临天下？”
“守住朔雪宗，可君临天下。”
“如何守住朔雪宗？”
“留下李道生。”
“李道生！”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的惊呼。
而李道生本人则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深深的“我曹”。
你特么想搞事就搞事，干嘛把老子拖下水？
果然，墨千山眉头一挑，抢在李问情前面问道：“得李道生者得天下？”
微明笃定点头：“得李道生者，可得万世！”
“杀人诛心！”李道生看着微明，眼中闪过一丝的冷意，心情复杂。
慕容萱娇笑着，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弟弟，得你者，可得万世哦！”
说着，她的手臂便缠上了李道生的胳膊，吐在他耳边的气息也更加急促了几分，带着几声莫名的轻哼，撩人心绪。
李道生微微皱眉，抽出了手臂：“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干这个？此人是个骗子无疑了，哗众取宠，为的就是给自己挣得一线生机而已，你还看不出来吗？”
慕容萱当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而且现场能够猜到这种可能性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至少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李问情和墨千山表面上一副求知欲，其实心里根本不信。
“笑话！”惊鹳呵呵冷笑：“得李道生者得万世？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微明，你要撒谎，也要好好考虑一下吧？这等荒唐的话都能说得出来，真当在场之人都是笑话不成？”
微明侧头看向了惊鹳，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诶，你别管他！”墨千山再问道：“李道生已经掉进了无尽深渊，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他或者，那他在哪？”
可是等了片刻，微明还是这么定定地坐着，用那双小眼睛，一直看着惊鹳。惊鹳先是和他对视，冷笑连连，逐渐地面色越发阴沉，一直到又一盏茶之后，惊鹳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一炷香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微明这才有了动作，抚掌说道：“你说一句话，我便等一盏茶。要么你不说话，要么我不说话。要么……有谁杀了你，或者有谁杀了我。”
微明的小眼睛里，突然透出了一股冷意。
在场的不少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向微明的时候，脸色也是有了些许的变化。
惊鹳的目光更是凶险万分：“我就不信了，一炷香之后，你就真的会死！什么狗屁先知？！若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还先知？反正死的是你，我们看谁耗得过谁……李问情，你敢？！”
就在他开口之后，李问情猛然出手，墨千山和裴公公紧随其后。
“惊鹳！你给本王闭嘴！”李问情一掌落下，猝不及防之下打得惊鹳连退五步，随即冷笑：“你这两句话，浪费了我们一半的时间，你想干什么？”
裴公公阴恻恻地笑着，拦在了惊鹳的背后：“若今日有人杀了微明，怕不就是你们风波楼吧？”
“你们……”惊鹳暴怒出手，三名造化境的气息在场上疯狂碰撞，周围的修行人顿时让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你们真要和我……风波楼作对不成？”惊鹳怒道。
两人合击之下，李问情一掌便印在了惊鹳的胸前。惊鹳被直接拍在了土里，忍不住喷了一口血，就像个人坑里的喷泉。
李问情和裴公公收了攻势，这位九王爷拂袖冷哼：“我看，是你在和我承御、风河两国作对！惊鹳，你代表的了整个风波楼吗？！呵！”
刚从坑里爬出来的惊鹳满脸的尘土和血迹，眼中透着不甘和畏惧，终究没再说一句话。
兔起鹘落之下，风波楼被摁在地上摩擦，李问情转头换上了一张笑脸，看向刚刚落下一点的香灰，问道：“微明，这一掌，换一盏茶的时间如何？”
微明看向李问情，呵呵点头，回答了之前墨千山的问题。
“李道生，就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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