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三十年前,元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身受重伤。砍柴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就躺在冰河上,浑身是血,伤口有十多处,奄奄一息。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救了。本来蔡翁说,要结束他的痛苦,大家凑钱把他给葬了。”
杨修仪的形容焕然一新,可是神情却如丧考妣,低垂着头,说起了当年。
“当时的人里面,只有蔡翁的女儿反对我们的决定。她哀求我们将此人留下来,先行尝试救治再说。”
“说实话,那个时候的祁镇,还远不及如今的景象。此处靠近极北,又十分偏僻,几乎没人愿意来。镇子里的人口不断流失,没有多少额外的收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怎么样。”
“试想,这样的情况,谁又愿意凑钱给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救治?于是我们都保持了沉默,连蔡翁都不例外,他尝试劝说蔡小姐。但是,最终蔡小姐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蔡翁当时发了一通脾气,对蔡小姐说,如果她想救人,那就自己救。”
“谁承想,蔡小姐也是个倔脾气。她当时就说,自己救便自己救。于是她变卖了自己的收拾,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用钱给元彬买药,并且衣不解带照顾他。”
“当时我们都知道,蔡翁虽然颇有家财,可是平时又能给蔡小姐置办多少东西?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繁华城市,就算大家户的女儿,也不过那么几件平常首饰,每个月给的用钱肯定也不多。”
“所以不出半个月,蔡小姐便捉襟见肘,只能依靠一些简单的药物维持元彬的伤势。”
“从那之后,蔡小姐便在镇子的私塾里做工,赚一些钱,用来购买日常用度和药物,和元彬那个病号住在了一起。”
“蔡翁对此大发雷霆,认为蔡小姐败坏门风,名声贞洁全都不要了。可是真的是自己的闺女,哪有人那么狠心的?有时候,蔡府的下人,蔡小姐的母亲,偷偷给蔡小姐钱的时候,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可能其中也有他指使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当时春耕在即,就镇子附近的这些破田,来年的温饱就全靠春耕。若是春耕出了差错,大家都得饿肚子。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就在镇子外面的破庙里面等死……”
“等等!破庙?”李道生突然插嘴打断到了杨修仪:“你说的,可是镇子西北方向的破旧山神庙?”
杨修仪愣了一下,点头说道:“当然,祁镇的附近并没有其他的破庙。那座山神庙还是大概三百多年前立的,只不过我们发现拜山神也没什么用,后来也就慢慢荒废了。”
周一文看向李道生:“李兄,这座庙有问题?”
李道生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示意杨修仪继续。
杨修仪也没管那么多,继续说道:“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元彬居然就这么活过来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元彬身上中的是一种阴寒属性的毒,才导致他落败他人。到了春暖花开,天气转暖,加上一整个冬天的吊命,体内的毒性早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于是元彬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在春耕结束的时候,竟然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蔡翁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心中矛盾非常。”
“自己的女儿和这个人在同一间破庙里面住了一整个冬天,名节已经不保。若是元彬死了还好,可是偏偏他就活过来了。”
“于是蔡翁召集自己的亲戚宗族一起密谈商量……当然,我是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一些什么。不过最后的结果,是蔡翁亲自将蔡小姐带回了家,元彬则安置在蔡府附近的一处民居里面,由一个老妈子照顾。”
“一直到夏天的时候,元彬身上的伤势已经痊愈,只不过还没人知道他的修为。”
“有一天,蔡翁带着村子里面的人找到了元彬,询问他的身份和来历。我们这才知道,元彬原来就是我们祁镇的人。只不过是年轻时候父母双亡,远行而去,拜入了某个宗门。”
“只不过,他对自己的修为,以及在宗门当中的经历三缄其口,不愿意谈起。我们也不敢多问,而且我们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蔡翁当时对元彬问,蔡小姐一直贴身照顾他,他可知道感恩?”
“元彬自然说是感恩戴德,有任何驱策,只要他能办到的,他绝对没有二话。”
“蔡翁说,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他说蔡小姐的名节已经是全都交付给他,再也没有办法挽回了。按照道理,他是一定要娶了蔡小姐的。可是他蔡翁的女儿,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嫁人。”
“蔡翁告诉元彬,就在镇子北方的深山老林里面,有一头拦路吃人的斑斓猛虎,为祸北山许多年了,一直都是镇子里的心病。你不是修行人吗?为了证明你是个有用的,有出息的人,能让老头子把女儿放心交给你,那你就去杀了这头猛虎,将老虎带回来,他就把元彬当成女婿。”
“元彬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下来,只带了一些干粮,从铁匠铺借了一把猎刀,便进入了深山当中。”
“我们都以为,元彬就此一去不复返了。要么就是死在老虎的嘴下,要么就自己离开了祁镇,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不出半日,元彬便回来了!”
“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十九岁,从那以后都未曾忘记过夕阳下的那道身影。”
说起那天的经历,杨修仪至极唏嘘不已,眼中满是崇拜和希冀
“元彬的后背上,扛着一头几乎比他大了一倍的斑斓猛虎,硕大的虎头就顶在他的头顶上,两条树干粗细的虎爪,就在他的肩头上搭着。在那个时候,我们都几乎以为,他就是那头老虎,不少人甚至吓得屁滚尿流。”
“蔡翁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开怀大笑。”
“从那天开始,元彬就成了蔡翁的女婿。”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件事情改变了整个祁镇。”
杨修仪有些口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眼中闪现出一些复杂的神色,继续说道:“和蔡小姐结婚之后,元彬很快便和蔡翁一起掌控了镇子的大权。由于一个人打死一头老虎的巨大威望,镇子里的人都愿意信服他。可是这些信服他的人,断然想不到元彬竟然是如此阴险凉薄的人。”
“上面我说过的这些,你们在镇子里随便找一个年岁足够的人询问,都能够听到。但是接下来我要说的,出了这扇门之后,我就不会再承认是出自我的口了。”
杨修仪看着三人,一副就算你们弄死我,我也不会改口的样子。
三人对视一眼,周一文点头:“你说,我们是名门正派弟子,行事自然以稳妥为上。”
杨修仪审视了一下周一文真诚的面容,这才继续开口。
“在祁镇,元彬、裘宏和白桥庵三个人来之前,掌控整个镇子话语权的人,号称五姓。蔡、李、杨、张、吴,这五个大姓,几乎占据了整个祁镇三成的人口,也是祁镇在数千年前最开始建镇的一批人的后代,代表着祁镇的最高权威。”
“我杨修仪,便是杨家当代家主的弟弟。”
“元彬刚刚来到祁镇的时候,我兄长杨修德已经被定为下一任的家主来培养,我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作为我哥哥的亲信,能够接触到许多机密的事情。”
“这些机密其中,就包括元彬与五姓的密谋。”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对于整个镇子的大局还不甚了解。我只记得,有一天晚上,突然有蔡家的人来到我家,见到了上代家主和我哥哥,然后我哥哥便带着我前往了蔡府。那个时候,已经是接近子时,我哈欠连天,还抱怨着蔡府到底有什么屁大的事儿,叫我们过去。”
“我哥哥呵斥我,告诉我,到时候多听多看,不要说一句话。我自是知道将来的路途全靠兄长搭衬,点头如捣蒜。”
“等到了蔡家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只是我们,其他三家的人也已经全都到了。在场的人不是当代家主,就是下一任家主亲自来,甚至连派亲信的都没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蔡家叫我们来所为的事情,可能并没有那简单。”
“果然,就在所有人到齐了之后,蔡翁带着元彬来到房间里,关上了门,告诉了我们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说,元彬在进山猎虎的时候,在大山的深处,发现了一条下品灵石矿脉!”
杨修仪说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片自嘲的苦笑:“当时我们自然是震惊非常,可是后来我仔细想想,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元彬当时进山不过半天的时间,如何就这么偶然发现了灵石矿?这条矿脉,必定是他早就发现,甚至可能是他当时受伤的根本原因。”
“当时元彬告诉我们说,这条灵石矿的储量很大,如果只有我们祁镇独自享用的话,足够我们用上数百年的时间。到那个时候,祁镇变成祁城,大家就都是城主级别的人物,富甲一方,甚至可以迁徙到南方温暖富庶的地方去安家落户。”
“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当时我的理解能力,脑子里面一团乱,我只想到,我们是不是发达了?”
“但是很快,有人提出了疑问。如果山里面有灵石矿,他们到底该如何开采?祁镇没有开矿的相关人才,对于挖矿这件事情一窍不通。如果贸然行动,必然损失大量的人手,才能够积攒一定的经验。如果对外雇佣矿工,一方面没有钱,另一方面也会走漏消息。”
“这个时候,元彬才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他对五姓的人说,损失人手是必然的。但是前期的开发,就要看到底是损失什么人了。镇子里有那么多吃不饱的人,如果将他们送到山里挖矿,许以比种地所得更加高的收入,很多人必然趋之若鹜。而剩余的土地,要么分给其他人,要么五姓侵吞。”
“在听到他的这个想法的时候,李家首先反对,他们本就做着粮食的生意,和整个镇子的人关系都不错。李家的家主说,如果这项计划真的要进行,首先应该五姓的人挺身而出。而不是消耗镇子里的人口,这是自断根基的事情。”
“当时元彬咧嘴一笑,说道,好啊,那就让五姓的人打头阵好了。”
“说完之后,我就看到元彬将那李家家族的头颅抓住,没有动一刀,就这么一扭,就将李家家主的脑袋给生生拧下来!”
“那场面,活像是我们在果林子里伸手拽下一颗苹果那么轻而易举!”
“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傻了!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是惊慌失措,有人大声质问元彬和蔡翁到底想做什么?!元彬只是拎着血淋淋的头颅,扫视在场的所有人。”
“他说,既然李家不同意,那么他就只留下同意的人。至于李家的提议,也十分不错,就让李家的人,全都去山里开矿,为祁镇未来的路铺下第一段路基,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好意。”
“那天之后,我对元彬扭下人头的场景久久不能忘记,每次一闭上眼睛,它就会在梦里出现,整个人都开始萎靡不振,比之前几日还要更甚。这件事情,我也再没有多过问,生怕惹祸上身。”
“后来,我听说其余四姓的人,都暗中同意了元彬的提议。而祁镇牺牲的第一批人,确实就是李家的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李家将近八百口人,老弱妇孺包括家丁丫鬟,全都消失不见。”
“蔡翁对外宣称,是李家迁徙到了外面。而当时李家所掌控的土地,我们是一点都没有侵吞,全都分给了百姓。镇子里面的人对背后的血腥丝毫没有察觉,甚至开始欢庆起来。”
“而同时,我也从家主和哥哥的谈话中得知,李家的人全都被送到了灵石矿所在的地方,由其余四姓的人看守着。不管男女老幼,他们全都被迫开山碎石,挖掘灵石矿。若有想跑的,当场便杀死。”
“当然,想要在深山里开矿,本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就算他们不被杀,总有一天要死。为了将当初他们的凶险谋划彻底隐藏下去,李家的这些人必须全都死光。”
“挖矿,不过是他们最后的价值罢了。”
“依靠李家的这些人,我们打开了第一个矿坑。”
“灵石矿开采出第一块灵石的时候,所有人心中的罪恶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激动。当时哥哥带我去了矿坑所在的位置,我只知道,偌大的一个李家,当时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没看到尸体,更没有血腥。我猜,这些人的尸体,一定是掩埋在了某条废弃的矿洞深处,再也没有见到天日的那一天。”
“当然,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杨修仪的脸上满是略带冷漠的悲哀,显得十分矛盾。
“李家剩余的人,全都被当场祭天,元彬的说法是,为了图一个彩头,让矿坑的出产越来越多,死的人越来越少。”
“但是我们都很清楚,矿坑只不过是刚刚挖开了外层的山体。如何开采里面的灵石,我们依然还需要大量的人命来摸索,才能够进一步扩大产出。”
“四姓之人全都被光闪闪的灵石摄住了心神,他们问计于元彬,仿佛元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
“元彬便是这样一步步掌控了祁镇的大权,并且用他修行人弱肉强食的思想,不断侵蚀我们的人。”
“他告诉我们四姓说,如果想继续开矿,就要继续用自己的人。趁着镇子里的人刚刚得到了新分到的土地,对他们正信任的时候,秘密召集一部分人过来开矿。”
“四姓根本就没想过其他,便同意来这个计划。”
“灵石矿的事情没有公之于众,所有第二批矿工全都是四姓的人暗中联系的镇民,以高额的利益诱惑,让他们保密,将他们带到了矿山里面。”
“从那以后,灵石不断产出,四姓便更加对人命漠不关心。”
“这些人去了矿山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想过让他们再出来。死在矿山的人,由于保密的缘故,就算与他们熟识的人,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死去。”
“而和他们有关的人,妻子、儿女、朋友,一旦有追查的意思,便被四姓的人以知道他们的下落为饵,诱骗到外面,青壮送到矿山,女人和小孩卖给附近的山匪作为奴隶。多少年来,这些事情竟然都滴水不漏,背后肯定也有元彬暗中操作的缘故。”
“借助着灵石矿的利益,元彬纠结了一批修行人,在镇子里的地位更高。”
“当然,随着矿洞越来越稳定,开矿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少。我甚至都以为,黑暗的时代就要这样过去的时候,可是没想到,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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