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模糊的记忆,好久好久前,有个很高大的人,将他扔进一条藕河里,他大口大口地喝水,也没人管。本事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太阳出来了,资水里有一道彩光闪耀。甘木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看向了竹篷口。那里,也有个少女,正看向他。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说不清是谁更吃惊。两个人都呆了。
他们在一样的年纪,在一条奔流的江上,相遇在木排。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他们互不相识,又好像认识了几千年。
那是流淌在岁月长河中的灵性,那是滋养在青翠树林中的感应,那是波动在美妙心弦的默契。
他们同时笑了。他们是友善的,那是人心最美的描述。他们是腼腆的,那是身体最真的姿态。他们是羞涩的,那是少年最好的底色。
曾暖霜收回目光,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可是不还有太阳吗?太阳照在脸上,脸不就是红的吗?这样的小心思,会不会被看出来?
她又飞快地瞄了甘木一眼,确认了甘木好像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更红了,只有正午的太阳,才可以晒得这样红。
正午的太阳还没到,那水中的小太阳却可以使心暖暖的,柔柔的,甜甜的。她简直羡慕那少年可以躲在水中,她断定他一定感觉不到她的心,他的心必定凉凉的,硬硬的,酸酸的。
她在心里笑,渐渐地,笑到嘴角,笑到眼窝,笑到眉毛,笑到整个脸,整个身体。这回彻底露馅了。她,曾暖霜,一个端庄少女!哼!
如果此时佛祖将慧眼看向江上,他一定会很惊奇。冰冷的江水使甘木很快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又看了一眼。
那种触电的感觉很难受,因为全身只有脖子上是热的。头部的热量,无法传到身体其它部位。而寒冷却可以直达掌尖。
此时他也许需要清心咒,可他不懂。他只有念叨偷学来的十四字箴言:黄牛不同水牛过,伢子不同妹子过!
他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走了心,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的心读声越来越弱,他心里藏着一只蚊子!咬得他的心痒痒的。他自己已无能为力。
他的信念开始崩塌,他引以为傲的纯童子身份,正涂上青色的伪装。呿!我,甘木,一个无用少年!
脱群的木排重新回到了队伍,被钉上了马扎。甘木的心却离了身体,留在了曾暖霜的竹棚。
他一声不吭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连孙喜都看出了异样。“你这是去了趟江龙王的宫殿,被他的宝贝吓坏了。木头,你的脸,比白鲢鱼的肚皮还要白!”
甘木没有回答,只将包袱打开,换了身衣服。
薛盖来寻甘木二人。告诉他们,木排不在江湾这里靠岸,问他们原来上岸后准备要去哪里,他好提前安排。
甘木说:“我们要到二都乡,从那里去桃源。”
薛盖有点为难,他说:“小兄弟,冲你刚才去救曾小娘子这份心,我应当送你上岸。
可我是这一群排工的头,我该对他们负责。这里江两岸都有盐帮的势力,我不能够凭意气办事。”
他想了想,又说:“你要还相信我,我送你去羞山那边河堤上岸。然后去鼎州龙阳,从龙阳再到桃源。
我托付排帮的兄弟一路照应,是远了点,但比你二人自己上路要安全。”
甘木说:“原本是要听从薛伯伯安排的。只是我手头有一桩紧要事要办,不敢误了时。我两个就在江中下水,自去上岸。”
薛盖说:“小兄弟当然没问题,这位小哥也会水么?”
孙喜见提到自己,忙不迭的点头。二人正收拾包裹,只听见后排有个清澈的女声喊道:“薛伯伯,刚才那位小哥,有个东西忘在这里了。”
甘木心头一震。他都没有上过排,也没有和那女子说过话,她也没有离开过棚口,我有什么东西可丢呢?
可甘木听了那女子的话,还是像接了命令似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见甘木在相接的木排中一路跳跃,直至后排。
曾暖霜依旧站在竹篷口,蓬松的秀发,已经被匆匆地、梳成了双鬟髻,鬓角插着一支银簪,身上换了一件天蓝色直领窄袖褙子。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走来,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竖搭在额头,乌黑的眉毛上还带着水珠,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温顺。
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意,他一定也有一分不舍,因此他知道她的牵挂。一滴泪在眼窝里打转,泪里有一瞬间的感动,一丝丝的安慰,一节节的忧伤。
掌心里是崇寜通宝。养父那时爱官家写的字,庞满骨秀,灵动飘逸,顺带喜欢上了这些钱。
她偷偷地挑了一枚品相最好的当十钱,像现在一样,藏在掌心里,带出了书房。
养父来讨过,她也是这样巧笑嫣然地看着他。虽然不是亲生,但养父的爱绵密深厚,转身走了,从此不再过问。
那是一枚被摩挲得周边幽亮的铜钱。曾暖霜握在手心,将拳头翻转,悬在空中。
甘木不知所措。曾暖霜将食指弹平,让掌心放出一点空来,对着他的目光,缓缓地,轻轻地,一次、一次地开合着手指。
甘木终于懂了,他扭头掩饰着自己的笨拙,回头时满眼带笑,伸出了手。
曾暖霜抿嘴微笑,摊平手掌,铜钱落到了甘木手心。她偷偷地将手藏到身后,因为那手背上,是细细的汗珠。
等将手搓干,曾暖霜用竹条尖在棚顶一点一撇,缓缓地刻上“曾暖霜”三个字,指给甘木看。
“不要忘记我。”曾暖霜强笑着,仔细地看了甘木一眼,闪身进了竹篷,放下了帘子。
回到原处,甘木和孙喜互换了包袱。他将铜钱放进包袱里,把口扎紧,用麻绳绑在上背上,又绕了几圈绳子,才下到水中,两臂同时划动,好像青鱼游水一样,朝河岸一直拱去。
孙喜将包袱缠在肩上,双脚踩水,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两人上了岸,沿着江边慢走,甘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朝前猛跑,来到一座光秃秃的石山旁,对着江中大喊道:“我是甘木。甘木,甘草的甘,木头的木。”
薛头儿在排上高声答道:“知道了,木头兄弟。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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