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闲回到脚店中,先去马槽,看了黄骠马吃草,才上房中来。他正洗漱间,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人在低声争论。
其中有人说,只等秋冬之际,黄、淮之间麦熟,金军必然大举南下,再攻东京城。
届时,金军若是打赢,则大事可成。朝廷胜了,事情就暂时缓一缓,再等待时机。
反正宋军孱弱,从大宋朝廷派童贯去取幽燕,他大败亏输那时起;金国上下,就全看明白了。
恶狗总是要咬人。南朝三千里江山,富丽繁华,金军绝不会松口的。
另有人反驳说,金军春天已经来过一回东京城外,被老种相公打跑了。金军再来,还是没有后援,辎重粮草全靠抢,不耐久战。
而我大宋有了上次的教训,东京城里准备充分。大宋西军,只要回援迅速,必聚歼金军于城下。
金军统帅,都是有韬略的,此时断不敢冒险。乡社要做大事,则将遭荆湖北路官军,猛烈反扑。大家都谋划了这么多年了,也不会轻举妄动。
两人各执一词,互相不服,渐渐起了高声。
掌柜的听见,就上楼来,说:“你们喝醉了乱说,脚店里也有从别处来的客人,被人听见,当真了可不好。”
那二人便嚷着要查房。掌柜的没挡住,被二人闯进了石闲房里,连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石闲见势不妙,念头一转,便先发制人喝道:“我们黄哥在龙阳,扎实做事,从没这么狂过!怎么?在桃源,你们就要吃我?哪个先来啊?”
原来那龙阳地方,是在沅水下游的湖口,从沅水下洞庭,必经过那里。
自古走江的不惹闯湖的,闯湖的不惹出海的。是因为水域越广,风浪越大,要活出命来,人的狠劲也越大。
人在江湖走,多数人是信服凶狠的。
二人见石闲语意不善,又有黄哥做靠山,就恨恨地看了两眼墙角,自回了房。
石闲早上退了房,朝掌柜说:“有两个莽夫在隔壁咋呼,还能睡得安稳吗?”
掌柜的只得道了歉。石闲也不理他,牵了马,又回沅水以南来。
他在路上思索,金军再次南来,只怕会成真。如果朝廷用兵之际,大赦天下,苏峙恒一干人等,就可正式出山。
石闲正沉吟间,甘木在远处看见,喊道:“石叔,石叔。”
石闲大喜,勒住黄马,就在路中等候。
三人并做一处,甘木将已找到顾姑姑,并且蒙姑姑照应等,简单介绍了一遍。又说两人此去东京,是有要紧事,要找到潘画师。反正林林总总一堆。
石闲耐心听完,才说自己是奉苏副统领将令,来护送他们的。他身上银子很多,就又去桃源,买了二匹性子温顺的驴来,给二人骑了,一起往荆江去。
不一日过了鼎州,渡过澧水,经公安县,在埠河古渡口过了荆江,到了江陵府。
在江陵府盘亘了二日,就又启程往东京来。前后历时近一个月,从南熏门进了城。
那东京都城气象,莫说洢溪河岸街市,就是鼎州,江陵府,也不及它十份有一。
三人进得城来,缓缓而行。看那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房屋,何止千间。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只可以万计数。
更有那一等草市街,到处牛嘶马鸣,人声鼎沸。店家就站在街心,张开双掌,或弯曲指头对算,或握拳以拳轮相触,或伸手入对方袖中,做一番黑暗较量。
孙喜直看得手舞足蹈,也学着比划。甘木暗暗记在心,以作它日书中素材。连石闲也觉得人生在世,来了一趟东京城,真是不枉此行。
三人走一路看一路,由朱雀门入内城,投州桥东街巷中,王家老店住宿,洗漱过了,就上床歇下。
次日,三人早早起来。甘木要去神霄宫。
石闲和孙喜,在相国寺附近横街,先去吃了面,再朝皇城东南,东角楼十字街来。在那里又往东,到潘楼街,在后街南侧一带巷中,寻到了做百戏的大小瓦子。
石闲一间间问去,终于找到了陈望说的,专做乔影戏的丁家。
原来石闲还在襄州时,接到陈望飞鸽传书,请他帮忙打听弟妹曾绮素的下落,就从丁家问起。
丁伯已经面容苍老。他现在不上台了,只在台侧掠阵。指望着几个徒儿,轮番献艺。
老客来了,他就上去招呼。这原是作艺班主的一般归宿,自不足道。
上午没有排班,丁伯闲不住,就站在屋侧,眯着老眼,看一排凳子是否齐直,时不时走去拨拉两下。
老艺人的眷念,就在这不经意之间,如云蒸雾绕般,在头顶,在指间,在凸出的关节上流淌。
石闲做过多年手艺,深知艺不脱身,对丁伯充满敬重。孙喜朝丁伯施礼,倒把丁伯弄懵了。
石闲说:“二十年前,有一位曾娘子,舅舅是作傀儡戏的,曾在这里,识得老丈,并一位叫叶多诚的哥哥。喔,如今他应该是有年纪了。不知班主可还记得?烦请告知,叶多诚现在何地?”
丁伯面上一紧,陪笑说:“倒是有个曾小娘子,常来听戏,后来丢了。
开封府曾官人,怪到瓦子来,将我徒弟叶多诚抓去,逼着他交代曾娘子去处。
我也不晓得,他知道多少事,反正隔几天放出来时,肋骨折了两条,人倒还清醒。就对我说,没福气跟着师傅学艺了。
他用两条骨头,算是将艺交还了我。这话不假。我这行,好人还不一定能学出来。不要说受过重伤了。”
丁伯叹了口气,又说:“那曾小娘子,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去影无踪,可害了不少人。
他舅舅,多好的作艺人啦。两只手灵活得像陀螺。嗓子一开,如黄莺谛谷,婉转多姿,变换着各种人物,千折又百转。
他暗地里,还不知要下多少苦功喔。毁啦,毁啦。
他最爱这外甥女,从小当珍宝一样捧着;突然不见了,舍不得,四处去找。一个作艺的,改在车船上下功夫了。
几年后追到了潭州,听说刚有了点眉目,就在那儿一病不起。遭罪喔。
曾娘子的母亲,被曾官人一通责怪,也没好到哪里去。详情我就不知了。
回头再说叶多诚,从这里走后,伤心极了。他又做过几回小买卖,都不怎么顺利。有一回在街上碰见,黄皮刮瘦的,只剩了个人样。他叫了一声师傅,匆匆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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