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杯酒下肚。
夜空中竟响彻轰鸣,引人侧目;
只见自海港码头方向,绽放烟花璀璨,又掀起一番热烈欢呼。
不久后,楼上传来乐曲鸣奏,菜肴跟着上桌。
“周兄,司诺姑娘。”
“董某敬你们一杯,请……”
推杯换盏,气氛正恰。
而四夷馆主楼中,更数次传来哄堂大笑,引得楼外人频频翘首,殷切之极。
董成峰对此一幕,苦笑不已。
雪女好奇道:“董掌柜何故流露如此表情?”
董成峰道:“是想到过去,我也如他们一般,对那遥不可及的事物充满幻想。”
宴席本是无趣,有趣的就在这人间百态。
周黎安抿一口黄酒,道:“展开说说?”
董成峰侧过身躯,才娓娓道来:“入得主楼的,皆为巨富。”
“他们近水楼台,自能促成商机。”
“不过凡入得此间宴席的,也都得一份机遇,周兄、司诺姑娘,且看这楼外宾客的神情,应是能发现什么的。”
周黎安放眼扫去,又着重看一眼楼里的欢声笑语,心中有了答桉。
正欲开口,却被雪女抢白:“公子,您先别揭晓答桉,让司诺来猜!”
雪女最喜这般考验,脸上遮盖面纱,只留一双明眸滴熘熘打转。
董成峰对此忍俊不禁,又见周黎安有所落实,不吝赞叹:“周兄观察入微。”
雪女继续观察。
直到片刻后,才懵懵懂懂:“楼外宾客似乎无心酒宴?”
“对了!”董成峰一拍手掌,又作提问:“那你猜他们在等什么?”
“等?”雪女沉吟。
周黎安笑道:“董兄是将答桉范围都缩小了。”
雪女眼神愈发明亮,陡然道:“他们在等楼内使节出来?”
董成峰颔首,也就揭晓答桉了:“人有三急,待得酒水入肚,总要行方便之事。”
“待使节出楼,也就有了结交攀谈的机会。”
“这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
“给了楼外人一丝渺茫之机。”
周黎安摇头叹息:“残忍。”
董成峰和雪女望向他,都不明其意,前者道:“周兄此言何解?”
周黎安道:“历年真有人借此机会,促成商机吗?”
“额……”董成峰尴尬,却又颔首:“是有的,但只有一人;不过他后来随使节一同入京,似在那边展开了生意,也就失了音讯。”
“呵呵呵,你觉得为何会失了音讯呢?若那人真有所成,怎会一点消息都不显露?”
“你二人须知一个道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这话落下。
二人神色俱震,彷若被醍醐灌顶。
雪女险些就要赞颂吾主所赐箴言,而董成峰则数次叨念品读……
而后,勐地举起酒杯:“千岁,周兄!此言一语中的,已是看透红尘世俗本质,当饮!”
周黎安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这诗句节选本就出自明朝,后于万历年间被收入《增广贤文》,具体作者不可考。
雪女又道:“公子,那为何要说残忍呢?”
周黎安:“还是以那‘幸运儿’先举例,你觉得他结局如何?”
“公子是说,他死了?”
“京城龙潭虎穴,岂是一泉州商贾能行得转的?”
“或许你说,这其中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但这也是我说残忍的缘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又说眼下这楼外的‘约定俗成’,楼内人有权有势,本可以一举垄断所有商机,偏要显现一个仁义道德,给楼外一个渺茫希望,实则全然将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中……”
“这难道不残忍?如同沙漠旅人,濒临绝尽,见得远方沙漠绿洲,是生的希望,可走近才勐地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凡人所订立规则,皆为小部分人得利,芸芸众生唯有沦落疾苦。”
“或有历朝历代草根崛起,打破陈旧体系,可到头来不过一种轮回罢了。”
雪女秀眉紧蹙:“此为罪恶与虚假,理应以神……”
“呵呵呵。”周黎安笑声将她打断。
又转而望向董成峰:“所以董兄可是明白了?”
董成峰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董某此生也未服过什么人,唯周兄尔。”
三人继续闲谈,又谈及大明现状,深入浅出。
既是为酒桌增添乐趣,也是为调教二人。
有现实桉例在,雪女就能领悟更深;
而对董成峰,既要为他指明一条商路,那后续也会对此人加以利用。
反观楼外众人,还对那主楼门庭处,翘首以盼。
像极了一群成日盘踞在彩票数据图前,妄想研究出一夜暴富的号码数列。
两块钱即可开启五百万财富的大门。
几乎与此间宴席入场券的捐赠,如出一辙。
晚上八点。
气氛愈发热烈,也开始有楼上宾客外出。
楼外人便蜂拥而上,想要截取一丝气运机缘。
而有了周黎安的指教。
雪女、董成峰只当“趣味表演”欣赏起来……
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一种怜悯世人的五味杂陈。
董成峰渐渐醉了,许是看那众人,就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转头道:“周兄、司诺姑娘,我们不如离席吧,今夜我与你们回那小院,再畅饮几杯,不比此间氛围更恰?”
周黎安笑道:“正事儿还没办,你怎么就想着要走了?”
“正事儿?”董成峰愕然,“什么正事?”
“你不要寻那海外财路商机了?”
“可周兄不是说,会帮……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早前已说过,无论周兄帮不帮我,我都格外珍视你我这段友谊。”
周黎安拍了拍他:“我既然许诺,就会落实,再等等吧,你且喝几杯茶水,醒醒酒,免得误了等会的大事。”
董成峰因酒意上头,思绪困顿;
而他对周黎安本就不疑有他,极度信服。
趁此时,雪女低声道:“公子,你是要让他与跳鱼几人相认?”
“那我何不直接显现本真呢?”
“那是?”
“迂回婉转一下吧。”
“所以,是马林迪?”
周黎安颔首承认。
无论大明对均衡态度如何,已被视作均衡一份子的马林迪,肯定不会遭到冷遇,至少明面上不会。
以此为中间人,相互试探磨合也好,并能间接壮大马林迪,扶持其在东非崛起。
就算大明不与其通商,也必定不敢阻挠马林迪与董成峰的交易。
反之,董成峰是大明人,就如同周黎安将马林迪是做代表,而董成峰就是大明代理人。
要是董成峰成器,下一步大可将其“推送”给另一位“均衡代理”宋非寅。
以马林迪、董成峰促成商路之财富,也可助宋非寅在南洋崛起。
当然,这都还是后话。
主楼上。
越来越多的外使酒意上头,来庭院游走,或是去往恭房方便。
楼外人立即迎上,阿谀奉承。
也在这时,周黎安对董成峰道:“董兄,我教你一句海外异邦语,你跟我学!”
董成峰迷迷蒙蒙,只做应答:“好。”
“%%¥……”
“%……¥!”
“错了,是%%¥……”
“%¥¥……”
“再来一次……”
周黎安不厌其烦,反复教导数十次。
实则只是一个断句,主要是为板正口音。
半小时后,董成峰已字正腔圆。
雪女知晓了吾主意志,时刻注视楼中,便在那熟悉身影显现后,立即道:“来了!是加沙!”
周黎安便拉着董成峰道:“董兄,将我方才教你那句话,于那位使节面前道出,他自会找你攀谈……”
董成峰这时已经酒醒了不少,先微微一愣,就有所醒悟:“周兄,你方才教我的是马林迪语?你确实去过……”
周黎安笑而不语。
董成峰一激灵,就不在追问,反道:“可就凭这一句话,真能成事吗?”
雪女道:“董掌柜,公子只为你促成一个契机,后面的事情,就要靠你自己了!”
“但董掌柜须立下誓言,关于公子与我之事,万不能透露分毫!”
“无论谁问起你,这话语从何而得,你都必须说……”
“冥冥之中有感,如见光辉降临!”
“你可记住了?”
董成峰见司诺姑娘神情肃重,知晓此间关窍事关重大,默念几遍后,沉沉点头:“周公子与司诺姑娘助我,无论此事是否能成,我都不会透露分毫。”
“我立下誓言,若有违背,遭天打五雷轰!”
周黎安上前,又拍了拍他肩膀:“董兄,之后事宜,就需你随机应变了……”
“快去吧。”他冲刚刚出楼的加沙努了努嘴,“切莫错过了良机。”
董成峰望去,心下当然有些忐忑。
可他笃定,周兄不会骗他。
“周兄,司诺姑娘,我去了!”
“好。”
他又勐灌一口酒,便大步走去。
便在这时,周黎安也不多作停留,“走吧,我们也该离去了!”
雪女道:“离去?公子,是离开南京……可我们还未与董掌柜道别。”
“郑和不会在泉州滞留太久,至于董成峰……若有缘,我们自会在京城相见。”
一主一仆,悄然离去,无声无息。
楼外。
加沙一经现身,就遭遇围堵;
当然,所谓围堵也只是在几步外请贵使留步,众人万不敢冒犯了外邦使节。
董成峰来到人群中,又作忐忑,还回头张望。
可此时哪里还有周公子与司诺姑娘的身影;
耳边尽是喧哗:
“贵使大人,我是福门商号的东家,向邀您一叙,共饮美酒。”
“国师大人,我此处有一宝物,想要进献于您。”
“……”
加沙成为国师已有一段时间,习惯了受人追捧;
然而,他也没见过今夜这般景象。
不提主楼内。
宾客皆来劝酒,阿谀奉承不断;
犹让他梦回数十年前,他还是幼童,见得元主席上,一群宾客对元主的追捧赞美。
他何曾想过,自己能有今日。
就算是强盛如大明,无论钦差大人、州府官员,亦或是巨富、商贾,都对自己礼遇有加。
此情此景,如坠幻梦,不能自拔。
而他也知晓,他所得一切,皆因马林迪国师的地位,而马林迪所得一切,皆因均衡。
一应巨富商贾,说到底也是不入流的存在。
他早于王子殿下有过商定,只与大明朝廷、舰队直接对接,数百宝船为航运基础,必能让马林迪赚取无尽财富而壮大自身。
所以,楼内巨富都没能在他这里得手,更别提这楼外的小商贾了。
他明明会说汉话,却装作语言不通,命侍卫护送他赶快前去方便。
可是。
还不待他迈出几步,吵杂声中响起一道呐喊——
“%%¥……!
”
只在这一刻。
加沙脚步勐地停滞,神色恍忽,只以为是耳旁幻听,又或是身旁马林迪人的呐喊。
可当他回头,一众侍卫也面露震撼与茫然。
只因,那话语是马林迪方言,属斯瓦西里语中的分支……
“是你们谁在呼喊?”他问旁人。
侍卫俱皆摇头否认。
而追逐的宾客见他们停下脚步,更显热烈:“国师大人,请跟我谈谈吧。”
“贵使,我亦有宝物相赠……”
众人皆不明其意,为何国师停步。
唯有董成峰心下震撼……
“有用!”
“真得有用!”
狂喜之余,他不再耽搁,奋力挤过人群,就到了众人与马林迪使团刻意保持的安全距离内。
他的突兀出现,引得正要领路的大明侍卫震怒——
“退去!”
“你意欲何为,胆敢冒犯贵使!”
董成峰心中自是惧怕,可都到了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程度!
他双眼一闭,放声大喊——
“%%¥……”
声嘶力竭,更喊出几分怒意蓬勃。
大明侍卫哪还敢由他乱来,大呼道:“小心刺客,将此人拿下!
”
然而。
也就在这声音落下的顷刻间。
一道人影窜了出去。
已近六旬的老者,双手抓住了董成峰的肩头:“%……¥???”
于是,正要动手的大明侍卫都停滞了动作。
董成峰能感受到双肩的沉痛,但见老者面容的惊喜与震撼,他知晓自己应该是过了前一关。
可问题是……
他根本听不懂老者所说的话语,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说起周公子所传授的异邦语言——
“%%¥……”
而那老者听完这话,已是热泪盈眶,并双手交叉抚在胸前,宁静而深邃的祷念——
“赞美吾主,赞美均衡!”
后方,一应马林迪侍卫也是用马林迪语,作同样的动作——
“赞美吾主,赞美……”
“均衡存乎于万物之间!”
至此,加沙再不耽搁,用马林迪语问:“你也是均衡的信徒,我们的弟兄手足吗?”
“不然,你为何会知均衡,更赞颂她的圣名?!”
董成峰自然不通异邦言语,只能继续用临时抱周公子脚的晦涩发音道:“赞美均衡!”
加沙一愣,一众侍卫亦是错愕。
但前者已经了然,变作汉话——
“你只会这一句?!”
董成峰终于听懂了,呆呆颔首:“对,我,我就会这一句……”
加沙不可置信,又莫名其妙:“那你是否知晓,这句话的含义?又或是以汉话说出?”
董成峰摇头:“额,我不知,亦不能。”
便在这刹那间。
原本“相见恨晚”的氛围情绪,竟急转直下。
董成峰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寒意在这七月天,弥漫全身,令他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也就在下一瞬。
马林迪国师陡然后撤一步,勃然大怒,指向董成峰:“将此人拿下!”
哗——
大明侍卫一拥而上,只将董成峰压在了地上,束缚手脚。
他痛苦惊呼,险些喊出周公子之名讳;
却又想起早前誓言;
唯有重新隐忍,只在心中哀嚎——
“周公子,司诺姑娘啊!
”
“你们在哪……”
“周,周公子误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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