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手术在19世纪整体上处于飞速发展的状态,但如果把年份细细拆解开就会发现,这种发展并不连贯。
在19世纪上半叶,因为没有麻醉,手术时间短大多停留在四肢,所以外科疾病基本等同于骨折外伤。当时经验外科学派大行其道,无需文凭,只靠经验就能成为外科医生。
战争是外科医生成长的温床,麻醉是外科发展的加速器,所以英、法、美引领了上半叶的外科发展。
尤其是英国,克里米亚战争和美国独立战争,以及数不清的殖民地战争为他们带来了大量外科经验。同时英国又是在美国之后首个将麻醉应用到外科临床的国家,大大刺激了外科发展。
但到了19世纪下半叶,法国首先因为一些内忧外患开始走起了下坡路,英国靠着李斯特的抗菌方法还在坚持。而美国因为吃麻醉老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在手术术式的创新方面又处于劣势,所以扮演了追赶者的角色。
在老美靠着借鉴搬运和社会稳定逐渐成为世界医学领导者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外科的主要成就更偏向德语国家。
德国在下半叶开始发力,工业产能、经济、科学研究三路齐飞,靠着极为先进的医疗改革方案,比如首先推出国家医疗保险制度等【1】,一举拿下了医学领先地位。
而奥地利外科一直是个温吞水,能在下半叶崛起完全是因为某位独立个体的成就实在太过耀眼。【2】
只不过在下半叶才刚开始的1866年,这种发展趋势在许多医疗领域的当局者眼中还很不明显。
“我不理解,他手臂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吊瓶?”在费尔南刚进入人们视野的时候,刚才吐槽卡维能力的法国人莫西埃就有点坐不住了,“输液我见过,没见过输那么多的......对了,那个红色的吊瓶是不是血?”
“是血。”一旁的某位维也纳医生说道。
“输血还能活着?”莫西埃自诩老道的外科经验,在此刻也不得不感叹道,“这犯人运气可真不错啊。”
“运气?”
刚才差点和对方掐架的尹格纳茨忽然笑了起来:“维也纳的医生可不凭运气做事,我的学生更不会凭运气做事。这是实打实地安全输血,他已经接受了7个人的鲜血,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
这对输血望而却步的外科医生而言,简直就是奇迹。
“7个人?怎么做到的?”坐在莫西埃身边的意大利人博蒂尼也非常好奇,“我的老师曾经使用过输血,效果确实很好,但也非常危险,成功几率还不到40%。”
“通过一种简单的实验。”
尹格纳茨不愿意讲述太多,倒不是他不愿意分享,而是因为刚才那位英国人弗格森也跟着跳了出来:“快看啊,他竟然选择石炭酸?他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
他是保守的反消毒医生,至少在1866年这个时间是反消毒的。【3】
但在博蒂尼眼里,石炭酸就是挽救手术高死亡率的救星,是外科发展的重要筹码。
不过他的法语并不好,只能用极为别扭的德语回击:“就连当初一直反对麻醉的奥地利医生都开始使用石炭酸了,首先使用乙醚的英国现在竟然反对本国外科医生的卓越发现,竟然表现得如此保守,实在是活久见。”
“什么活久见,你才不过30岁!”弗格森有些不悦。
“本人29岁。”
博蒂尼整了整领结,掏出了一本意大利文刊物,非常自豪地说道:“我坚决拥护李斯特医生的石炭酸使用方法,并且已经在本国《医大年刊》上发表了《石炭酸的外科应用》。里面着重阐述了石炭酸作为手术视野消毒剂价值的研究结果,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哼,区区意大利的小刊物......”
弗格森的地位要比他高不少,根本不稀罕意大利人的外科指导:“本国的柳叶刀才是一等一的外科顶流期刊。”
“没关系,李斯特医生的做法比我稳妥,他的石炭酸论文会在今年年底或者明年问世。”博蒂尼笑着说道,“听说就发表在》上。”
“等他发表了再说这些吧!”
也许是出于同龄人共有的前浪思想,55岁的莫西埃也不认同石炭酸,或者说更愿意站在中立角度去考虑问题:“石炭酸的安全性有待考量,至少我知道它是易燃的,并且有一定的腐蚀性。”
“使用时当然选择的是低浓度。”
“低浓度的有效性能保证么?”
“当然可以......”
三人都是顶尖的外科医生,对消毒方面的争论并没有进一步影响到其他方面。因为还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卡维和三名助手的下一步操作就亮瞎了他们的眼睛。
“这是在干嘛?”
“外科手术为什么要戴手套?”
“可不只是手套,他们还特地把口鼻也捂住了。”
手套口罩的出现甚至一度让石炭酸的拥护者博蒂尼陷入了沉思:“从他的手术消毒方式来看,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比我和李斯特医生都做得彻底。在我看来手术视野周围已经非常干净,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这是消毒消魔怔了吧。”
“不理解如此做的目的。”莫西埃要比弗格森更理性一些,“手套会大大降低操作的准确性,捂住口鼻也非常难受,极大地限制了医生的发挥......”
他们没有观看过卡维的手术,也没有接触过他的无菌理论,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但通过三人敏锐的外科思维依然能察觉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大家都是上台做手术的,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站上如此规模的手术广场。要是卡维没点能力,没点让那些维也纳外科主任医生认可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走上手术台,也没办法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
所以他们很自然地看向了身旁的维也纳医生们。
对此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奥尔吉,他的腹腔手术就是卡维完成的。
虽然当时并没有使用手套口罩,但也能从侧面诠释无菌对外科手术的重要性:“就在一个月前,我的肚子中了一枪。按照过往军医们对腹腔手术的考量,就算从我本人的经验出发,手术也没有太多成功的可能,一般都是保守治疗,也就是等死。
但卡维医生神奇般地做到了,术后恢复相当不错。切口只是有些红肿罢了,几乎没有出现太严重的感染。”
“这就是石炭酸的魅力啊。”博蒂尼看着奥尔吉肚子上的切口非常兴奋。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手术可以说做得非常漂亮。”莫西埃依然摇头道,“但这并不能成为手术中使用大量道具的理由,至少我认为口罩会严重干扰我的操作。”
“0%的死亡率能不能成为一个重要理由呢?”
“不好意思,周围太吵了,我没听清你的话。”莫西埃听到了数字,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什么?”
“从卡维医生展示了第一台卡氏剖宫产开始,至今他已经完成了30多台手术,没有一例病人死亡。”奥尔吉回头看了眼尹格纳茨,想确认这个数字是否正确,“这一点,作为他的老师,尹格纳茨医生应该更有发言权。”
“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33台,也可能是34台。”
尹格纳茨又转头看向马西莫夫:“他之前是不是去你那儿做了台乳腺癌切除?”
马西莫夫一边架着望远镜盯着手术台,一边在啃着手里的蔬菜卷,没怎么在意身边的讨论。现在经尹格纳茨一说,这才回道:“那位乳腺癌病人快不行了,肿瘤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没做切除。”
尹格纳茨点点头,回答道:“那就是33台。”
“不,他只是没做乳腺癌切除罢了。”马西莫夫解释道,“他做的是脑室引流......嗯,不对,好像是叫脑室腹腔引流。”
“什么东西???”
0%的死亡率还没被那些人消化干净,马上就有一个更具冲击的词汇钻进了他们的脑海里。其实别说他们三位,其他在座的本地医生也没听过这个词。
甚至有半数左右的人连脑室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实在是当时大脑的解剖学研究太浅了。
“我只是在手术台边做了次第一助手,而且手术决定得非常匆忙,我也仅仅知道一些基本原理而已......”马西莫夫没想到他们会那么惊讶,放下望远镜这才说道,“还是先看手术吧,现场可比我口述来得精彩,等看完再说别的。”
此时卡维的手术刀已经划开了费尔南的腹部,逐层递进,进入了腹腔。
腹腔手术的切口会随着手术部位不同而发生改变,有些特殊手术会为了营造出更好的手术视野做出特别的切口。费尔南肚子上的切口就显得比较奇特,是双肋缘下人字形切口【4】,总长度超过了30cm。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切口,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手术区域并不仅限于肝脏,还需要将战线拉长到脾脏附近才能彻底解决食管胃底静脉曲张。
为了能在一个切口下进行肝脾手术,又考虑到没有太多腹腔内的信息,卡维只有选择这样的切口才能保证手术的完成度。
“我们逐层分离了皮肤、浅筋膜、腹直肌、腹斜肌,现在准备进入腹腔。”卡维右侧是二助达米尔冈,左手边则是被金属支架撑起的扩音喇叭,“我们慢慢切开腹膜......”
卡维和赫曼一起用镊子提拉起腹膜,然后剪刀剪开一个小口,达米尔冈拿起吸引器直接探了进去。贝格特在这样的手术中只能做三助,干的也是毫无技术含量的苦力活——手摇抽吸。
“犯人体内有大量液体,这也是他肝脏衰竭的证明。”【5】
澹黄色略显浑浊的腹水在贝格特的抽吸下,经橡胶管道离开了费尔南的身体,总量最后固定在了800ml左右。这些腹水并不会被扔掉,而是在贝格特的操作下缓慢加入一个吊瓶中,通过输液管继续进入费尔南的身体中。
“手术消耗非常大,也会失去相当多的血液。”卡维检查着腹腔内的脏器,说道,“液体回输能极大地改善这种情况,对于稳定病人的生命体征......”【6】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解释了这四个字的意思:“我说的生命体征包括了心率、血压和呼吸频率,这三者能直接反应病人的身体状况。我知道,大家对血压非常感兴趣,也最难测量的,所以我在这儿需要介绍一下最新研究的成果。”
一位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血压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她直接走到了费尔南的身边,熟练地把袖带绑在他的手臂上。
“全新的血压计,无需切开血管,极短的测量时间,非常简单的操作流程。”卡维大致看清了脾脏大小,开始观察靠近自己这边的肝脏,同时说道,“就算没有学过物理学和医学知识,只需不到半小时的短期培训就能熟练运用。”
“卡维医生,病人的血压在110\/70左右。”
“谢谢,请在持续监测心率的同时,每隔10分钟测量一次他的血压。”
“好的。”
血压计的突然出现将会场原本就热烈的气氛炒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在卡维的描述中,这不仅仅是医学方面的仪器,而是一个全民都可以使用的东西。
在个人身份标识极度缺乏的年代里,甚至有人在考虑是否应该把血压加入身份证明的信息中。
卡维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他的关注点永远都在手术本身。
食管胃底静脉曲张就是门静脉的问题,而这一点肯定也会反应到脾脏上,脾脏就和他之前料想的一样非常巨大。原本藏在左上腹的脾脏,竟然达到了肚脐的位置。
其实费尔南肿大的脾脏在之前的检查中因为体位等原因被卡维忽略了,直到出现上消化道出血后,卡维又做了一次完整体检,这才基本明确了脾脏位置。
巨脾并不少见,普外经常做巨脾切除,真正让卡维觉得奇怪的还是眼前的这块肝脏。
“这肝脏好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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