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404.表象下的真相
罗切斯特送走了阿耶莎,又和梅耶尔闲聊了会儿,确定对方不会多嘴后便和他分道扬镳。
离开酒馆,又快步往南走过两条街,罗切斯特这才挥手叫停了一辆正巧驶来的公共马车。
也不知是世博会将近,还是旅游业足够发达,巴黎车夫的服务态度比维也纳好不少。见有人要上车,车夫就紧住缰绳跳下车,收了钱后给罗切斯特开了车门,然后再登上车顶,挥起长鞭。
罗切斯特不知道马车去的是哪里,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卡士伯远一些。坐在拥挤的木头长条凳上,大口呼吸着车厢里的浑浊空气,这才缓过神来:我竟然撒谎了。
他至今不敢相信自己撒谎了。
这倒霉的二十多年人生里,他撒了数不尽的谎,对家人、对朋友、对女人、对孩子、对不知道在哪儿的某个故人。作为各大赌场的老熟人,撒谎一直都是他的工具,他的生财之道。
然而这次,他是真的怕了,怕到即使身上出着汗,双手却依然冷得像掉进了阴沟的死老鼠。
罗切斯特畏缩在座位上,手偷偷伸进自己的衣兜,摸到了那两封信。
他忍不住暗骂自己蠢货:“罗切斯特,你是不是傻!明明把信交出去就好了,怎么就半路变卦了?你到底哪根筋出了问题,竟然敢对那些疯子撒谎”
都是这两封信惹得祸!!!
要是没有这两封信,要是我无视它们当场就扔掉,或者刚才自首把信交出去,让卡士伯看到我的诚意.
罗切斯特两手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心里那些过往裹挟着负面情绪又全溢了出来。要是我没赌钱,没把房产地契和公司赌进去。要是我及早收手,一开始就向父亲坦白寻求帮助。要是我不那么固执,不受拉斯洛那个恶魔的蛊惑
他不知道回顾了多少次自己的破烂经历,处处都是回旋机会,又处处都主动错过了。赔光了地契,赔光了家族产业。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烂到他都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可能这就是罗切斯特潜意识里想要留下这两封信的原因,因为信给了他挽回家族信誉声望的可能性。
两封信都来自一个叫蒂萨卡尔曼的男人,挺有名的家伙,一直和那位两国参事德阿克先生保持着密切联系。
第一封就是经由盖泽偷偷交给他的,主要说明当前罗切斯特的处境、和匈牙利的局势,让他为国做出贡献。【1】
当罗切斯特没有表现出明显抗拒后,最近送来的第二封就挑明了对方的身份。【2】
卡尔曼自称是匈牙利48独立组织的重要成员,立场不言自明。找到他是因为现在罗切斯特的身份地位非常特殊,有接触到奥地利政治核心成员的机会。
他知道对方选自己的用意,接下去要面对的事情极度危险。
他当然可以回绝,对方在信中都没用“要求”的语气,表明罗切斯特即使出卖他也没关系。可能这就是真诚吧,当把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接下去该怎么选自然清晰可见。
阿耶莎也收到了信,甚至比罗切斯特的更早,落款也是卡尔曼。
她虽然是修女,出身远没有罗切斯特那么光鲜亮丽,但境遇却差不多,同样被米克他们抓住了把柄。要是把事情捅漏出去,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死亡那么简单。
卡尔曼的第一封信早在半年前就送到了她的手里,内容和米克一样直白,告诉她和她的老师都是罪人,但不该被米克那么对待。【3】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无非是从一魔爪跳到另一个魔爪,被威胁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但阿耶莎心动了,不仅没有告发,还试着给对方回信。最后因为找不到接头人,只能作罢。
第二封就和罗切斯特收到的一样,说明来意,同时表明罪人也可以赎罪。除了赎罪屋坦白之外,还能靠积极行动来抹除身上的罪恶。【4】
阿耶莎没有像死去的老师那样看得那么透彻,她信了,并且默认自己加入了卡尔曼的组织。并且通过神父的帮助,成功混进了伯爵府。
直到一周前,她在巴黎收到了第三封.【5】
和罗切斯特不同的是,阿耶莎并不喜欢维也纳,那里充满了她所不能容忍的肮脏、欺骗和压迫。当然,她也对同样独裁专制的巴黎没有好感,似乎除了竭力反抗寻求自由的布达佩斯之外,其他城市都披着虚情假意的面纱。
她现在对自己祖国的遭遇感同身受,也希望能够靠着帮助这位卡尔曼先生来冲淡心里的负罪感。所以阿耶莎果断销毁了这三封信,明确表示自己会帮忙。
明确目标之后,即使从来不骗人的阿耶莎,欺骗手段一点不比罗切斯特差。甚至也学会了在谎言里掺杂真相的办法,把自己真正的威胁――诺拉搬了出来。
这位女管家确实是限制她动手的重要阻力,要是能借卡士伯之手除掉她,就最好不过了。
可惜对方也是人精,没有帮忙的意思。阿耶莎有些失望,但问题不大,至少卡尔曼的信以及他们的行动计划都没有暴露。
其实在得知要来酒馆的时候,她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结果还不错,至少蒙混了过去,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信里说的那样发展.
可惜,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卡士柏和米克都不是傻子,现在不动他们只是还没到时候。等真要动手了,两个疯子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种表象“事实”之下还可能隐藏着另一个事实的样子,就像远在主宫医院手术剧场里躺着的贝莎。在打开她的肚子之前,几乎所有医生都确定她会有内脏出血。但打开后,他们眼前却是另一幅光景。
“出血并不多啊。”兰德雷斯小心地翻找着比成年人小上好几倍的脏器,只发现了少量渗血,“估计不超过50ml。”
“可能连30ml都没有。”
兰德雷斯已经彻底把卡维当成了助手,之后赶来的佩昂和阿尔巴兰都成了二三助:“来,帮忙再检查一下肝脏。”
“我用手都查过了,表面光滑无破裂,也没有丝毫的出血迹象。”卡维很确信自己当下的判断,但又不得不怀疑它的真实性,“成年马匹少说有600磅,她可是足足挨了好几下。”
“有些人就是运气好,战场上有的是这种人。”
兰德雷斯虽然这么说,但仍然仔细查验各个脏器的情况,生怕漏掉什么细节:“现在看来,除了脾脏上有一个很小的破裂口造成被膜下血肿,其他都是正常的。”
“连压迫脾蒂止血的步骤都省了。”
“可问题是血怎么来的?”
“包裹血肿的被膜可能有渗出,也可能有细小的破损。”兰德雷斯解释了一句,笑着从护士手里拿了针线,“别想那么多了,麻醉时间快到了,缝合破口,尽快关腹吧。”
他的解释没问题,也符合血液残留量不多这一情况。可卡维就是觉得奇怪,多年急诊外科的直觉总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没想到我们争了那么久,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兰德雷斯也算是松了口气。
六岁孩子的脾脏肝脏破裂出血确实很棘手,他没有把握一定能做好,更别说直接面对术中可能出现的大出血等危急情况了。如果无法成功完成手术,或者术中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最后还要卡维来帮忙,那他就真的丢脸了。
这台手术好就好在只有一处血肿,其余基本正常。
“你怎么了?”
见卡维并没有帮忙好好,兰德雷斯问道:“手术马上结束了,可别偷懒啊。虽然只是不到1cm的破裂口,处理不好也是会要人命的。”
“我总觉得有问题。”
卡维帮忙垫好湿纱布,然后一起托出脾脏,给主刀创造良好的缝合空间:“总觉得有地方没有检查。”
“内脏都检查过了。”兰德雷斯开始做破裂口缝合,“连膀胱你都没放过,还能有什么问题?”
“只可惜我准备的血了.”
佩昂显得很失落,为备血浪费了太多时间,最后能看的也就只有一个脾脏破裂口缝合。比起这种随时都能在猪或者尸体上做练习的“小手术”,他还是希望能来点更有挑战性的。
不足1cm的破口对兰德雷斯来说不是大问题,他还根据之前卡维要求的,将大网膜垫入一起缝合。缝合三针,打结,剪线,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来,拿清水和吸引器过来,准备洗肚子。”
“先等等。”
手术临近尾声,兰德雷斯有些不耐烦了:“你又怎么了?”
卡维没理他,自顾自地叫停了阿尔巴兰,然后问向在场所有人:“她的血压一直不太稳定,就算以6岁孩子的标准来看也是偏低的,是远低于正常值的水平。如果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她的肚子就不能关。”
说完他就摘掉手套,重新给即将苏醒的贝莎戴上乙醚面罩,根本不给其他人反驳的机会。
三人一头雾水:合理的解释?连检测生命体征的做法都是你提出来的,让我们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佩昂只能用浅薄的理解,硬着头皮解释:“虽然刚开始血压不太稳定,但在补液进入后,血压已经正常了,现在是92/58,心率也正常。”
“那刚开始掉的血压跑去哪儿了?”卡维揪着血压不放,“肯定少了一部分血容量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也可能是马匹对她造成了精神上的刺激。”阿尔巴兰暗暗吐槽了一句:“就是吓到了。”
佩昂:???
卡维:???
这时,兰德雷斯忽然问道:“不知道卡维医生有没有了解过西方之外的医学理论?”
“比如?”
卡维以为会是阿拉伯医学,或者古埃及、古印度的某些说辞,结果他却用了一套卡维最“熟悉”而又很“陌生”的病证名来进行解释:
“有没有可能她原本就血压偏低,并不是外伤导致的?我看她面色萎黄,身材消瘦,应该是气血两虚。原因嘛,可能是长期饥饿导致气血生化无源,从而降低了她原本的血容量。”
虽然有些词经过法语翻译后意思有偏差,但卡维总体上还是能听明白:“你竟然学过中医?”
“我师从雷慕沙教授,专攻中国医学研究。”兰德雷斯对自己的学识非常自豪,“要不是霍特先生再三邀请,加上师兄朱利安的劝解,我可能会一直留在巴黎大学和皇家图书馆继续完成中医书籍的翻译工作。”
卡维对法国汉学有所耳闻,没想到还有专门研究中医的外科医生:“原来如此。”
“听闻卡维医生对中国文化也很感兴趣.”兰德雷斯摇摇头,“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解释,里面有许多中医的独特理解。”
“听倒是听懂了。”
卡维以前也见过长期营养不良的人,血压确实会比普通人低一些。但贝莎不一样,她虽然吃的不好,但远没有到低血压的地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这套解释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兰德雷斯非常赞同这个说法:“那就停止麻醉,赶紧关腹吧。”
“不,还不能关腹。”
卡维检查了贝莎的麻醉后反应,又重新洗手戴上了手套:“我刚才只是赞同这个说法,因为这个说法本身没有错。可惜,它没办法用在贝莎身上,因为她的营养不良属于轻度,远没有到低血压的地步。”
“你要干嘛?”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她体内脏器都查遍了,连肠子也都来回查了两遍,除了脾脏外没有任何出血。”兰德雷斯还想搜刮些别的解释来阻止卡维继续折腾病人,“她还是个孩子,手臂还有骨折和大片创伤,身体情况并不好,别再折磨她了。”
卡维又准备了好几块湿纱布,铺在贝莎的胸前:“我们只是查遍了内脏,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腹腔’。”
兰德雷斯皱起眉头,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腹腔指的是腹壁内的空腔。”卡维说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解剖学知识,“而腹腔内由腹膜为界分成了三个部分,我们查的只是腹膜内脏器,还有腹膜外。”
“腹膜外?”
卡维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应该叫‘腹膜后间隙’更贴切。”【6】
相比于传统腹膜内器官,腹膜后间隙里的肾、胰、十二指肠、升降结肠,往往都和腹部正面的钝性损伤没什么关系。就算是来自后腰的创伤,也会由脊柱和肌肉先行承担,起到非常好的缓冲作用。
所以腹膜后间隙并不是普外科常见的手术区域。
卡维之所以能想到这里,实在是因为腹膜内各大脏器都太干净了。更远的胸腔,心肺功能都是好的,没看出问题。真要是出问题,也只能是腹膜后间隙。
肾脏破裂?
肾脏有大量筋膜保护,前方的脏器都没问题,想让肾脏破裂几乎不可能。
还是胰腺出了问题?
相比肾脏损伤可能性更大些。但单纯的轻度胰腺钝性伤不会造成血压下降,而重度损伤则会产生胰液外漏,刚才探查时肯定能发现才对。
难道是腹膜后血肿?
也不对,腹膜后血肿大多是骨盆骨折或者大血管破裂产生的。如此严重的出血量必然出现休克,根本没机会一路颠簸送进医院。
卡维用手将大部分小肠牵开,暴露出后腹膜。
只是简单的暴露,并没有切开腹膜,眼前的景象就让众人大吃一惊。佩昂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腹膜后还有这种脏器?”
“是肿瘤?”
阿尔巴兰无意间说出口的话倒是对了,但只对了一半。兰德雷斯倒吸了口凉气,嗓子压着嗓音,更正道:“是血管瘤。”【7】
对两名年轻医生而言,这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也只有兰德雷斯这样有着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才可能接触过它,但也只是从书本上接触罢了。因为但凡想对它起念想的手术,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在现代,像贝莎这样因外伤而导致的腹主动脉瘤往往是一种特殊血管瘤,一般称其为腹主动脉夹层瘤。
卡维肯定见过,也做过这类手术,只是如此年轻的创伤性主动脉夹层瘤实在少见。
而且贝莎实在太小了,身体基础也不好,更要命的是19世纪根本没有支持这种手术的条件。不仅仅是助手能力不足,麻醉实力不足,支持治疗不足,还有硬件上的严重不足。
“怎么会这样?”
卡维叹了口气,简单介绍了形成原因:“因为暴力挤压腹腔,导致腹腔内压力骤升。这股压力进一步挤压腹主动脉,导致动脉内压力升高。超高压的血流如果遇到撕脱开的血管内膜,就会像这样.”
说完,他将一叠纱布比做血管壁,将掀掉的上层纱布比做内膜:“血液进入血管壁中膜和内膜之间,形成了瘤性扩张。”
“好夸张的损伤,怎么办?”
两名年轻的助手看着卡维和兰德雷斯,兰德雷斯现在也不得不看向卡维:“卡维医生,终于找到病因了,接下去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当探查许久后的答案摆在了眼前,并且不断微微搏动着,卡维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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