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成都

  世人皆知长安西市之繁华。

  其实成都的市场也不遑多让。

  此刻虽是午后慵懒之时,东市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做买卖的车水马龙,不单有携来四方奇货的名商大贾,更有不少寻常百姓,带着自家织的桑麻布匹在路边等候买主

  售卖胡饼、馎饦的摊棚香气扑鼻,时而有云游的僧侣沿门托钵,乞讨求财。

  还有几个耍百戏之人,博得路人一阵阵喝彩。

  而在市集东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有许多人簇拥一处,有男有女笑笑,甚是热闹。

  原来人群中有个摊,露出手臂坚实的肌肉,因奔忙在外皮肤晒得黝黑,烈日之下汗流浃背,越发显得锃亮。

  只在侃侃而谈,“就我朝孝敬皇帝,他乃太上老君转生,不到四岁入主东宫,坐享江山乃是铁定的,放眼下谁不敬仰?就因为得了一场冤孽的病,二十出头便骑鹤仙去,无边富贵抛与旁人。圣人也只好来益州了……”

  孝敬皇帝就是前太子李弘,乃是死后追封为帝,他性情温良、学识优异、仁厚忠孝、体恤黎民,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众人纷纷感叹起来。

  自从李弘去世,其间风波不断,突厥叛变、封禅推迟、大臣遇刺,闹到最后连长安都丢了。

  两圣竟坐着槛车逃到了成都。

  而在这种局面之下。

  吐蕃也来趁火打劫,不过也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吐蕃太菜。

  镇守河源的北唐大将黑齿常之早有准备,率领三千精锐骑兵主动出击,在良非川大破来犯的吐蕃军,斩敌两千,缴获军械牲畜无数。

  这就让人很意外了。

  更意外的是李佑攻占长安附近州县狗,竟然停止了进军,连洛阳也没有进攻。

  属实让李治松了口气。

  不过即便百官讳而不言,李治心里也清楚,长安也夺不回。

  已经覆水难收罢了。

  心情愈发忧郁。

  他常常在南国凝望长安,凝望他的家。

  秦皇霸道,汉宣明睿。

  魏晋风流,周隋宏浑。

  千古名都,咸阳大兴。

  万年长安,一统华夷。

  李治生于斯长于斯,长安孕育了他,也孕育了大唐王朝。

  长安见证了李治从翩翩王子到一代皇的成长,也见证了他的仁义、他的博爱、他的壮志、他的无奈,他人生路上的喜怒哀乐。

  这里供奉着李熙、李锡、李虎、李昞、李渊、李世民六代大唐先帝的宗庙,还埋葬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

  何时又是归期?

  李治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可能就是永别了。

  不由对身旁的武媚娘道,“你朕还回得去吗?”

  武媚娘心道,打又打不过,整个朝廷又都搬到益州,怎么可能再回长安呢?她这样想,却故意蹙眉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为何总这等不吉利的话呢?”

  这场南迁之行似乎注定是一场悲剧。

  虽然路上一路平安,但是到达成都就得到又一个悲哀的消息。

  西突厥谋反。

  朝廷言而无信、不恤下情,叛乱者怎么可能诚心归服?

  东西突厥虽是世仇,但西突厥多年来也不满朝廷,还曾暗中勾结吐蕃。

  前番阿史那都支图谋叛乱被裴行俭设计擒获,表面上事态平息,其实新的叛乱又在酝酿,而伏念投降被杀更使他们有兔死狐悲之感,正好长安都丢了。

  于是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车薄再举反旗,兵围弓月城。

  而诏敕未下便传来消息,一代名将裴行俭已于圣驾离京后病逝。

  李治悲痛不已,追赠其为幽州都督,定谥号为“献”。此次出征还未成行便夭折,朝廷只得改任程务挺为帅,但西域路远一再耽搁,情势甚是不利。

  然而李治的好运似乎并未到头,危急时刻庭州刺史、检校安西都护王方翼领兵赶去援救,在伊丽水与车薄叛军大战一场,取得胜利,暂时解了弓月之围。

  李治稍感庆幸,但很快他就顾不上西突厥了,因为眼皮底下又有大麻烦。

  成都连日霖雨,爆发洪水。

  清河河的涨溢也是经年累月之患,自贞观以来数次洪涝。

  这次的洪水与以往相比不算很强,但由于李治败退,大量人口逃难至益州,致使许多百姓被洪水吞初步估算便有千余家,死者难计其数。

  李治简直焦头烂额,面对灾情首要之事是任命宰相。

  二圣无奈,只得临时增补黄门侍郎郭待举、兵部侍郎岑长倩、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四人为宰相。

  李治病怏怏歪在御座上,瞧着四位新上任的宰相不住摇头,他们的资历才干跟以往许敬宗、许圉师、郝处俊等人根本没法比,只一个魏玄同还不错,却也因流放十载资历略欠,实在是“朱砂不足,红土为贵”。

  其实前番李治已决定再度起用李敬玄,甚至将其升为洛阳场史,准备下一步就召回京,岂料李敬玄命不济,刚到成都就病死了。

  李治的计划再度落空,改以陈敬之接替益州长史之职,再也想不出好的宰相人选。

  面对眼前这四位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他实在不满意,决定不授予他们“同中书门下三品”,皆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处置政务。

  无论如何在这几位新宰相努力下,成都灾民总算得到安抚赈济,纷乱的局面有了头绪。

  而且新任命的太子李贤最近也给了他李治重大的打击。

  由于武媚娘的强势,李贤努力了一番,发现并没什么用。

  什么政事都不让他参与,一时间方寸已乱,开始自暴自弃,流连花丛之郑

  这让本来就心情郁闷的李治更加不满。

  越想越气,李治抱怨道:“自从咱们离开长安,贤儿就开始胡闹,书也不好好读,大臣的话也不听,整日玩乐嬉戏、宴饮无度,还擅自带着户奴出城围事,再见只恐不易。”

  “洛阳尚有几位宰相,让他们安排自也妥当。还可让王方翼就献俘,由贤儿封赏不是更好吗?”

  李治不禁蹙眉,那怎么可能?

  裴炎才是坐镇洛阳的实权派,屈待裴行俭在先,王方翼又是裴行俭提拔的,裴炎能公正奖赏吗?

  其实关键在李贤身上,这孩子自己不振作,若真把心思放在朝廷正事上,何必依赖这么多宰相?

  他越想越气,抱怨道:“自从咱们离开长安,贤儿又开始胡闹,书也不好好读,大臣的话也不听,整日玩乐嬉戏、宴饮无度,还擅自带着户奴出城围猎。这才几个月,荒唐事干出一大车,将来怎指望他统治下?朕实在痛心,我在这边不顾病体、不顾反对,想尽办法帮他稳固大权,他自己倒像没事人似的。”

  媚娘自然不能承认李贤是错的,于是他辩驳道:“其实咱贤儿本性淳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胡闹都是身边人撺掇的。听最能无事生非的就是司直郎杜求仁,原以为杜家诗书门第,能对显儿有裨益。怎料杜正玄、杜正藏、杜正伦一门三进士,竟然养出个浮浪之子,真玷污祖宗。”

  “贬官!”李治明知她的话有些夸张,但正在气头上,当即做了决定,“若不拿一个发作,还不知这帮人把贤儿纵成什么样。把杜求仁连降三级贬出长安,还要明发诏敕以儆效尤。”罢倚在靠背上,喘着大气闭目养神。

  媚娘见他想歇歇,便也不再话。

  哪知过了片刻,继而传来禀报声:“启禀二圣,有官员拦截求见。”

  武媚娘当即斥责。

  却不料内侍嘴上答应却不肯退下,又道,“王方翼远道而来,等候半月未得召见,也是一时莽撞,还望陛……”

  王方翼?”闭目养神的李治立刻睁眼,“叫他速速过来。”

  不一会儿王方翼便被引来,大礼参拜。

  其实李治与他也算老相识,贞观年间他在宫中当过千牛备身,时隔十多年年两人重会,当年的青年侍卫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李治不免心内感慨,请他免礼平身,发现他左臂绑缚,不禁询问:“将军负伤了?”

  王方翼忙道:“区区疮,并无大碍。”

  话虽这么,可他一拜一起牵动伤口,竟然渗出血迹,足见伤势并不轻。

  李治感叹:“将军在伊丽水大败车薄,解弓月之围已出朕所料,竟还能殄灭叛逆大获全胜,实是英勇不凡。仗打得很激烈吧?来让朕听听。”

  “是。”王方翼娓娓道来,“弓月解围后车薄一度退却,但随即又有三个部落也造了反,与车薄纠合一处。我索性主动出击,又在热海打了一仗,臣的伤便是此战所留。当时两军恶斗,一支冷箭贯穿臣之左臂。臣唯恐将士知我中箭有碍军心,于是抽刀斩去箭杆,继续与敌激战,总算是抵住车薄的攻势。”

  李治赞道:“朕闻春秋时晋将解张中箭后擂鼓助战,已是勇士。将军中箭犹自挥刀杀敌,英勇过于古人。”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热海一战平分秋色,双方死伤都很重,车薄见识到我军威力,不想再硬拼,于是暗中勾结我军中的胡人,命他们设法发动兵变,擒杀臣等。幸而敌军中也有我之细作,得闻此事臣立刻召集那些胡人将领,假意饮宴赏赐,其实在帐外暗布刀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打了一仗,臣的伤便是此战所留。当时两军恶斗,一支冷箭贯穿臣之左臂;臣唯恐将士知我中箭有碍军心,于是抽刀斩去箭杆,继续与敌激战,总算是抵住车薄的攻势。”

  李治赞道:“朕闻春秋时晋将解张中箭后擂鼓助战,已是勇士。将军中箭犹自挥刀杀敌,英勇过于古人。”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热海一战平分秋色,双方死伤都很重,车薄见识到我军威力,不想再硬拼,于是暗中勾结我军中的胡人,命他们设法发动兵变,擒杀臣等。幸而敌军中也有我之细作,得闻此事臣立刻召集那些胡人将领,假意饮宴赏赐,其实在帐外暗布刀斧手,又设鼓乐以为遮掩,出去一个杀一个,终将七十多个想叛乱的人尽数除掉。然后臣火速进军,直菩营,车薄还在等我军兵变的消息,根本未加防备,故而侥幸成功。”

  李治越听越兴奋:“这不是侥幸,是爱卿的智略啊!”

  “仰赖陛下圣德,三军将士效命……”

  武媚娘早听得不耐烦,插口道:“陛下龙体要紧,切莫过于劳乏。”

  王方翼只得施礼而出。

  “爱卿……”李治还欲再言。

  李治无奈,只好望着同样满脸无奈的王方翼,直至渐行渐远再也瞧不清人影,长叹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王方翼来到洛阳已有半月,朕为何不知?谁在故意瞒朕?谁在操纵朝政?

  只要不是傻子都猜得出来。须知王方翼不仅是裴行俭提拔起来的亲信,还是太原王氏之人,是昔日王皇后的堂兄。

  这一切李治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又一次选择沉默。

  边庭之将固然重要,但朝廷更是心腹之重,关乎社稷存亡。

  李贤实在难负重任,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借重媚娘,借重未来太后之力。换言之李治已默认媚娘对朝政的控制,甚至默认让她当吕雉、邓绥。

  为了国家安定江山稳固。

  他只能对媚娘的党同伐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于王方翼与李治意外相见,媚娘再忌此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于是不久后晋升王方翼为夏州都督。

  而听是李敬业提示王方益来见驾。

  也被武媚娘恨上,没过几日她就随便寻个理由,将李敬业赶出朝廷,外任眉州刺史。

  坏消息接踵而至。

  李治最的弟弟、太宗第十四子李明死于姚州,竟然是自杀而亡。

  李明之母杨氏本是巢王李元吉之妃,玄武门事变后被李世民纳入宫中;太宗晚年追悔前愆,将李明封为曹王,过继给李元吉以延后脉。

  由于他是李世民最的儿子,未免偏疼偏爱,李治也对之极为优容,故而养成骄奢淫逸的性格。

  朝野本就对其多有微词,被降为零陵王,安置于姚州。

  姚州地处偏远。

  物质生活条件极差。

  李明自娇生惯养、使奴唤婢,哪受过这等委屈?

  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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