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侨笑了,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会这样反问:“师姐什么都不晓得,这是本就和她没关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情义。”
“喜欢就喜欢吧,本来我不觉得如何,反正总能看见她,时不时吃她做得挂面汤,我就开心得很了,修行上也一帆风顺,进境快得我自己都害怕,一路破入十一境...苏景,你可知,害处在哪里么?”蜂侨忽然发问,但不等苏景回答,她就给出了答案:“修行道上,本就有双修之说,情爱无妨只要发自内心...可那说的是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天欲人伦,繁衍之道即为造化之道。但女子喜爱另个女子,便不对头了:此情为逆,逆造化。逆于造化,即为‘孽’。我心藏孽,精修猛进看似挺快,但迟早会遭反噬的......三百年前,星天劫数降临中土,六大天宗各起大阵应劫,战后我修元大损,几近灯尽油枯,就在这最最虚弱时候,心魔滋生、反噬到来。”
当初去涅罗坞时候启巧给苏景讲过当时情形,蜂侨先是十年沉睡,跟着又是十年闭关,之后境界崩溃修为散尽......
“别人只道第一个十年我在沉睡,只有我晓得,自己陷入了梦魇,时时刻刻煎熬不断,启巧师姐与噬人血骨的恶魔来回交替,那份折磨,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永远不会体会,第一重反噬。我撑过来了,至少醒了,没有永远沉睡下去;而后十年闭关,别人只道我在行功恢复受损修为,其实那是第二重反噬,心境躁动神魂颠倒,时而飘飘欲仙时而如坠冰窟,真正欲仙欲死的滋味...这一关我未能撑过,苦熬十年后终于境界崩塌了。”
“我的修为破了,因为我喜欢启巧。”
轻轻一声叹气。但并无忧愁或懊恼之意,蜂侨一直都是微笑的:“修为没了,至少性命保住了。只是内中缘由实在无法启齿,我出关后就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是星天劫数到来时候我突然领受乾坤灵犀一道,但难解灵犀深意,闭关时做苦苦追究,结果灵台中强光迸放,修行一下子都没了。”
修行没了糟糕透顶,可因追究灵犀而丧。便是‘天命’要她破修。绝非坏事。当知。天不绝人,落一害必追一利,将来这孩子还是会有福缘,大福缘。是以涅罗坞长辈非但不愁反而欢喜。
几大天宗各有底蕴。蜂侨一个谎话能把真相瞒过师长,绝非涅罗坞高人成色不够、容易上当,主要是蜂侨这等情形实在太少见,且她前面的修行也实在太顺利了,天降挫折完全说得通。
“其实真算不得坏事,前后二十年反噬中痛苦挣扎,也是对我心性、心境的着力打磨和历练。我还能活着就说明我见到一花开。之后我重新修炼,进境缓慢异常,不过我的心思放松了...放下了。不是不喜欢她了。而是心底那份非分遐想真正熄灭。”说到这里,蜂侨站起身、走了半个圈、再坐下。
从与苏景相对而坐变成了背靠着背,不知是她为了自己舒服,还是看出苏景刚刚醒来血脉不畅,一个姿势久坐疲惫。所以给了他一个‘靠背’。
背靠着背,蜂侨的故事未完:“中土没什么特殊经历,机缘巧合一头栽进莫耶,遇到了你...苏景啊,你可知,你在中土好大的名气,可我原来是如何看你的么?三个字,不服气。你的辈分高,可单以入门修行时间来算,你我算得同一代人。同一代,明明是我的资质最好,修为最深、境界最高,只是被门宗捂住了,准备将来为涅罗坞露个大脸,这才被你抢了风头。”
说着,蜂侨摇摇头:“是以前这么想,但反噬劫数过后,心境成熟许多,就不存这样的心思了。再和你相遇十一世界,我才发现...拿瞎话当实话说,拿害人之事当救人善举来做,把坑杀猕那些谎话、坏事说得苦口婆心做得悲愤交加,原来你这样啊!名满中土的前辈高人啊。”
苏景插口:“也不全是那样。”
蜂侨一笑嫣然,不理苏景的话茬:“看你扬威驭界,看你对付杀猕,看你匡护同伴,看你把大义当成私欲,把正道演成邪道,然后我就喜欢你了。”
大咳。
苏景大咳。真没想到最后蜂侨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蜂侨转身,伸手为苏景轻拍后背,越拍苏景咳得越重,快抽了似的。
好一阵子,总算咳声止住,蜂侨也重回苏景面前,四目相对:“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么?”
目光柔柔,蜂侨多情。
她已经直接发问,这种事情含糊不得,苏景摇了摇头,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蜂侨就说道:“嗯,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同道朋友,我知道的。”
蜂侨的神情重归恬静,天生媚骨之人,安静时候也有风情:“这事挺奇怪的,我以前喜欢的是个女子,可是后来又喜欢了一个男子,且是个并无深交、只曾短暂相处的男子...想不通,没道理的。可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你了。”
一边说话,蜂侨站了起来,素手扬起自己身上轻轻一挥...衣裙除下!
咕咚一声,坐在地上的苏景直挺挺向后摔倒,仿佛被人打了一飞剑。她脱衣服?
这次枫桥笑出了声音:“莫怕,没什么怕人看的。”
没什么怕人看苏景也不敢看,万一把不听给看醒了怎么办?
不过确实不怕看,裙下还有裙,整整齐齐的蜂侨眉花眼笑,恶作剧的娃娃似的:“这条裙子好看么?”
不算好看,现在这身长裙古里古怪的,白缎裙,没花纹没刺绣,而是画了刀削斧凿般的一道道大篆符文...苏景看清了,倒吸凉气,这篆他认识,他画的。
第一张符。
剑符被画在身上,蜂侨化剑暴发于驭人世界、重创槊妖。剑符用过就完了,再无威力。但符篆上的笔墨绘画都被她保留了下来,以自己的水行真修炼化了这样一条长裙。
“那张符篆你画在我身上了。”终于还是说到了此事,蜂侨主动提起,但神情里无喜无怒:“被你画符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觉:害怕。真被吓坏了。但事后再做回忆,很快就不怕了,相反,还觉得开心来着...更喜欢你了。”
“反噬过后,对我师姐,我盼她安好。盼她精进。盼她有朝一日能飞仙永生。她若有难我赴死不辞,但没有非分之想了;十一世界和你共处,尤其这道符篆过后,我心底却开始盼望能和你长相厮守。还有,不能自已地,对笑语仙子开始抵触了...这不可能,也不对劲,没这个道理的。”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想清楚,可是我非得把它想通不可,为何会如此,我该怎样应...不是我非得去想通不可,想不通也不见得有多大后果。只是...说不清啊,我就是觉得我得想,得使劲想。”
言语不详,可苏景理解,修行会有‘惑’。总会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时候,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一世界地脉冲煞后,我就开始想这件事,越想就越入神,连修炼事情都忘了,常常会深陷迷思半入冥冥,时间没了意义,阳寿似乎也快耗尽了。像极了灵犀一点,我距它越近,它就越模糊越飘忽,真相只在刹那,可为了追这刹那我得跑上一辈子!”
“真相啊,相距极近了,但你可知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要想的是什么。”接连几句话都颠倒迷乱,若非蜂侨目光明澈,苏景几乎要会误会她心神失守胡言妄语:“只差一层窗纸,我戳不破。心里的憋闷无以言喻...后来开战了,你上天入地地打,我却来晚了,不能和你步步相随,几次懊恼地流眼泪了。”
“再后来,你从幽冥杀了回来,我急急赶来帮你,那时候我的境界浅薄,本领有限,唯一的依仗只有你送我的符。其实我舍不得用掉它,但我也更没想到,我会用它去救不听。”
“这就是关键了。那张符在你是无意之举,在我却是命中珍宝;我自己不会用它的,除非为了你;我愿有你为伴,我隐隐抵触笑语仙子,我已经想过多次,若是这世上只有你没有她该多好。到了最后,我为救她用掉了这张符。”
深深地一个呼吸,蜂侨的声音很轻、语气很重:“这就是关键了。那个契机。截杀槊妖发动剑符一瞬,我自己也是错愕的,我最最珍惜的宝,拿去就不听?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傻事,但我非作不可,似是本能驱使、又或玄机相牵,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只晓得这样做是对的。”
“剑符发威,不听得救,我却恍然大悟!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救不听不是因为‘天宗正道同气连枝’,不是因为‘杀猕可恨个个该杀’,更不是因为‘我明大义而弃私情’,我救她是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破悟!”
“醍醐灌顶!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于旁的修家而言,情之所生不算什么,可选至情或忘情,即便两者都不选,只要秉承本心不负愧疚仍可昂首修途;但我不行,我是多情人,生来要受‘情’字所困,这个字对我...是一障!原来我在想的,是我的‘障’为何物。”
“我要修行...唯有破障。蜂侨没得选,只有这一条路走。我在驭界地心苦思冥想,仅在于:障何以破?”
“障何以破?灭情则破!我救不听,就是为了斩灭遐思...其实我早都想通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救下不听后,明澈明悟,知道‘障’何在,知道‘障’怎破,刹那通达,修为与境界复返。经过便是如此了。我的修为一破一立,皆因我喜欢之人而起。”
蜂侨站了起来,微微笑,这个时候暴雨停歇,难得的,黑漆漆的天空里挂起来一道彩虹:“我说的,你能明白?”
苏景点点头。
“现在回想...很可惜的,你画符时候我只顾着害怕,忘了其他。快乐来时我没留意,却再第二次机会了。”蜂侨浅浅笑着,转开了话题:“我来是向你告别。灭情须入慧定关,出关时即为飞仙时,凡间此生未必再有相见时,盼着将来能在天上重聚吧。”
蜂侨走上两步,直接走进了苏景怀中,轻轻一个拥抱。
很快放开手,再退后,蜂侨长身鞠躬:“多谢。”
苏景合掌,同样长揖深躬:“恭喜。”
天赋异禀,注定飞仙,中土人间难得一见之才;
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今生此世必受情障所累。
求飞仙还是求多情,断仙途还是断情丝。
蜂侨必须要有个选择。她选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或者说,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是独一无二。而她的两字‘多谢’,他的两字‘恭喜’,便是一场修行。
机缘起落情生情灭,处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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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呼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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