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父亲的朋友送来了一只丑陋衰老的蟾蜍。据说它活了几百年,是在兰特王国几乎被定义为疑似灭绝的生物……但这样稀奇的东西,在我家里也并不少见。父亲转送给了我,年纪太小的我不了解那只蟾蜍年轻时的面目。我并不喜欢它,但还是将它丢进了我的鱼缸中,里面有一群的‘小黑鱼’,那些就像是珍珠般透亮可爱,虽然养的时日不久,可却很是惹我喜爱。然而,不过数天后。我发现那些‘小黑鱼’就明显消失了许多。我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天真的我认为也许是因为那些‘小黑鱼’过于脆弱,脆弱到甚至会在这世间自然消散的程度。而又过了两天后,我才看到了那只蟾蜍伸出他那血红色的长舌头,一个个的吞食那些‘小黑鱼’,我正伸出手来,想把那只可恶的蟾蜍掏出水中……它突然有气无力的沉入水底。它是死了。我很开心,把它从水缸中掏出来……之后不知丢弃到了何处。而过后半日,我竟发现有些‘小黑鱼’竟然失而复得了,它们重新出现在了水缸中……也许是因为这恶魔的消失,让原本善良可爱的生物又重新回归到了世间。之后,不再受到伤害它们开始茁壮成长,我很开心的期待着小珍珠长成大珍珠。但是,它们却变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先长出前肢还是先长出后肢来着?总之,它变得越来越奇怪,也不再可爱。而在过后几周……它们甚至竟越来越像那只可恶的蟾蜍。后来,送来那些‘小黑鱼’的朋友告诉我:蟾蜍与我已不认得的那些‘小黑鱼’本就是同一物种,那些‘小黑鱼’的形态会随着年龄增长自然变化,他们注定会长成蟾蜍!于是,颇为失望的我,就把它们都丢弃了。”
理恩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好的差不多了。他不顾医生们的劝阻,再次返回了监狱处理公务。他新官上任不久,本有许多要紧事还没有处理好,就正好赶上了但德前来闯狱的突发事件……繁琐异常的公物堆积成山。理恩为自己的渎职而羞愧。为了化解这种羞愧,他连续数日主动将自己的工作时间连续延长至十九小时以上!堪称是达到了一种疯狂入迷的状态。
工作时间的延长,令他能间接化解心中的羞愧……但这种心态是不健康的,他的众多部下们也十分厌恶这个年轻的上司。因为他的工作时间延长,也间接影响了他们的工作时间……若是往日即使公务繁杂,他们也会尽可能采取拖延的作风,与和蔼的上司从容应对。
“追求道德的人都很自私,他们为了自我满足,将损人不利己的原则贯彻到底,自己感受到圣洁幸福了,却害旁人白白受苦。”
“想要让监狱的环境得到改善,也不是说不好。但事情总得该一步步来。原以为他是太年轻了,不懂得适当调和妥协的智慧,现在看来大概是精神上不太正常,所以才被派遣到了这个破地方。这个,适合任何人前来受苦的破地方。苦日子熬不到头,得不到应得的钱和假期。现在又加了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真希望上面,能多体谅下我们。唉,这破日子。”
下属们的心声理恩清楚。那个之前过来刺杀他的歹徒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清楚了。他原是卢瓦克家里的一名仆人,自卢瓦克的父亲死后,他就动了复仇的歪心思,而为了不连累小主人,他很早就和卢瓦克一家断绝了所有的往来与关系。
理恩觉得那名歹徒应该很能理解他那些无能的下属们。因为他从骑士转述的话中,就能明显听出来那歹徒是个标准的良民。
歹徒名叫阿尔内。他比理恩大了差不多六岁。多年前,众多灾民为逃避饥荒而背井离乡。阿尔内的母亲死在了路上。他和他的父亲忍痛弃她的尸体不顾,成功逃到了一座能够接纳他们的城市中。
在那座城中,卢瓦克的父亲免费发放米粥,救治灾民。
阿尔内手捧过米粥,将其中滚烫粘稠的液体一饮而尽,并无意间透过细致的铁栅栏,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少主。他的嘴唇被烫的红肿,可双眼却分外失神……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天使,而自己正在被为天使工作的圣人们笼罩着,米粥就是被发放的圣水,比任何琼浆玉液(虽然他没喝过)都更为香甜。
正当他沉浸在幻想中时,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不耐烦的推攘了他,戾气磅礴的吼道:“拿了粥之后就赶快走开,我饿的要命!”阿尔内向旁边踉跄了数步。刚转过头来,便看见那男人像自己那般将米粥一饮而尽后,竟还不要脸的又把碗伸向了面前装满米粥的桶里,他又盛了满满一碗。再一饮而尽后,仍然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此时此刻,这男人在阿尔内眼中的形象就是背上生着苍蝇翅的恶魔,是最恶心的恶魔。
“这粥是老爷赐给我们大家的,说好每天一人一碗。你,你怎么能这样做?”年幼的阿尔内很害怕,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怒骂了眼前这个身高是他两倍以上的男人。话还未脱出口,他就已然浑身颤抖。好在,那男人也是许久也未曾进食的难民。他没有打架的心力,只是不屑的往阿尔内脸上吐了一口痰后,就见好就收的走开了。
粥被发放完后,阿尔内的父亲先是劝他慎言慎行,后又夸赞了他的勇气,最后又教育他学会妥协后,才能发挥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大部分喝完粥的灾民,都会有气无力的找个地方蜷缩,尽可能的节省体力,然后再在第二天的凌晨自觉排好队,等待发放米粥。
但阿尔内却选择频繁接触那些发放米粥的仆人们,请他们让自己无条件的为他们做些事情,而当那些仆人们问他为什么要请他们让他自己做些事时。他回答说不劳动者不得食。在做些事后,因灾荒而长久丧失劳动能力的自己,在接过米粥是终归会心安理得一些。这在其他灾民眼中看来是很愚蠢的事。
可奇迹就发生了。一日,阿尔内照常替一位仆人做了一些杂事。那天下午,他替那位仆人拿了一封信,做完了这天最后要做的事。仆人拆开信件,扫了几眼。
“我们中有一人,告病修养去了。你正好可以顶替上来,明天正午就去管家那里报告吧。”寥寥几句话,彻底改变了阿尔内和他父亲的悲惨境地……这对父子之所以如此幸运,是因为仆人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高贵的品质,一些寻常穷人一辈子也难以获得的品质。他们相信,虽然这对父子在物质上很贫穷,同其他灾民没有区别,在精神上却璀璨光辉,极其富裕。
听到这句话后,阿尔内的父亲先是愣住,后又短暂的昏迷过去。也许是因为新奇,也许是因为这些天耗费了过多的体力。
……
理恩听完笔录后,也觉得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他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回想起当年的灾荒之所以那般严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卢瓦克的父亲以及他的同事努力协助贪污赈灾粮的官员,派仆人们把赈灾粮送往当地最大的粮店,再从其中换来麸糠和草料发放给受灾的地方……那么,自己就真的会被感动到。
理恩只以为阿尔内是个不知道实情的普通可怜人,天真的其实是他本人。阿尔内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但那时他已经工作多年。倘若还是之前那个对男人怒言相骂的毛头小子,那他也必然会愤怒。只是在他得知真相时,他已经变得成熟。他知道老爷是为了国家大局,不得不同流合污。老爷每日每夜按时向神明祈祷,每日每夜请求神明宽恕罪孽的可怜模样,他都看在眼里,也不免怜惜同情。
“不贪污,哪来的钱疏通关系?不疏通好关系,又如何能为百姓谋福利呢?老爷的几十年来的努力,要原本的小城成为了商业规模几乎足以媲美首都的繁华大都市。而那些自诩道德高尚,却不做实事的监察官们,当真能干净到哪里去?好百姓自然理解现实,接受现实。无意义的露出尖嘴猴腮的模样,对老爷这种真正办实事的好官发放无能的戾气,到头来也只会成为被真正的小人利用的工具。对成熟务实的好人苛责,对真正浑身污渍的恶人视而不见。现在真是人心不古,连倒泔水水桶的劣民都敢妄谈正义。自以为透彻的看穿了现实,实际上就只不过找借口发泄自身的龌龊与生活的不如意,以恶意揣测为乐。通过意淫,来满足轻松行驶正义的快感!就像是把从鼻孔中流出的鼻涕当做珍珠一样的恶心。”
这些是阿尔内在狱中吐露出的心声,也是他为老爷的辩解。审问他的人虽然明知依照常理不应该为犯人感动,但却还是哭了出来。其他看守们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后,虽然不支持歹徒的暴力行刺,但却还是被感动了……因为他们并不是他们眼中死脑筋的理恩,他们能够体谅这位犯人的心情,他们知道像这种犯人是应该被体谅的。而理恩体谅的那些抗税不交,偷抢富人财物的那些思想贫穷丑陋的犯人则都是些应该彻底消灭的败类!
而理恩会对这些败类产生怜悯,却对阿尔内这种原本是良民,最近世道黑暗而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嗤之以鼻,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脑筋死板的傻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昏弱的烛光,忽然熄灭。双眼写满疲倦的理恩本想点燃火柴,再续上蜡烛却还是困倦的睡去了。在梦境中,他开始追问自己为什么要持续无意义的努力。
在父亲去世的两年后的某日。理恩从床上醒来,忽然发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灰白,不再像往日般富有颜色。变得单调,且阴冷。
理恩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急于成为像父亲那般的法官,连续数月苦学律法,导致一时之间出现了幻觉。他决定到外面透透风,实在恢复不来,就去医院检查。
那时分明是夏日当空,但迎面拂来的微风却宛如冰冷的刀子。而照在他身上的光线,也仿佛像是一丝丝黑线……转过头向周围望去,一切都没有异常。众人都在各干各的,唯有一人奇怪的半弯着腰,呆愣的俯视着面前湍急的河流。
“果然还是我有问题吗?真该去医院看看了。”那人也并没有吸引理恩的太多注意。理恩打算去医院,可他刚转过身,余光却扫见那人掉了下去?昏沉颓废的理恩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走出了几步后,才猛然转过身,朝那条河奔去。
理恩的眼光很快就扫见了那人。他急忙跳了下去,一头扎进了冰冷湍急的河流中。深陷其中,就宛如被无数根铁钉刺穿身躯。
他有些后悔了。在跳下来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异常的身体扎进这河中,竟能产生这份强烈的痛楚。但他不仅不打算及时返回上岸,反而还贯彻了执念。他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挣扎着才勉强将它带上了岸……
“你为什么寻短见,真的不想活了。还是只是不小心掉下去。”过的好一会儿,理恩才稍微缓过来。
他气愤的说着,甚至有种想要将自己的痛苦往他身上发泄的冲动。而那人,也还只是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他也很愧疚,他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就要站起来,但理恩却不依不饶,执意令他说出跳河寻短线的原因,就仿佛在急于为自己的麻木与痛苦赋予意义。
“我的生活太痛苦了,原本学了一门手艺生活有些奔头,但有一次却没做好手头的工作,一位客人把我的鞋穿过去,没过几个月脚趾就在他朋友面前突出了。本来过来定制的人就是一位仆人,我以为是他要穿。没想到他是没有买到由王宫退休的鞋匠亲手制作,被拍卖出的鞋子,才让我照着他那花哨的形容去做鞋子。当然事发后,我只是断掉两根手指,他则是整个脑袋都没了,可这与我又有何干呢?我已经废了。以后再没有希望了。”
“那你想想父母?”理恩看到他那两根残缺的手指,气顿时消了大半,他想要通过寻常方法来劝解。
“父亲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被山匪杀了。母亲……被强奸了,也在几年前死了。强奸她的人是个骑士,还是个为剿灭山匪立的很大功的骑士。我复不了仇,也不想去复仇。母亲为了抚养我长大,向别的男人出卖了身体,所以说她就贱,她就该死,而强奸她的男人呢?那个骑士……或许抓着英雄的污点不放的人都是小人,都是奸邪的小人。所以我们这些贱民,就该死啊。”少年说着痛哭流涕,直至跪在了地上。
而少年虽然如此痛苦,现在却能以一种哀嚎着的嗓音发出了怒吼。他也不会再去寻死了。因为他现在也有了活着的意义,能够舍命救他的恩人绝不希望他再去寻死。
少年的眼睛被海水与泪水浸染。他看不清恩人的身姿,但却意识到他不仅救活了自己的肉体,也是救活了自己的精神。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这番话竟然也让理恩释然了。灰白的世间又重新恢复了些许神采……他望向四周,看见为各种劳累奔波的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只是平常的痛苦。不仅是自己,身旁的所有人都是在重复着无意义的事。
“在注定无意义的事中感受意义……父亲曾说过,朝代还未更替时,我们的骑士和百姓们是浑然一体的,他们会不分彼此的帮助,平和友善的交流。在努力查阅历史前,我以为那是哄人的鬼话。但那却真实存在。骑士们能自豪的同百姓们站在一起的光景也不在了,但那又如何呢?那只是会注定经过的阶段。世间没那么丑陋黑暗,我也不是在末日中挣扎着的顽强斗士,之前只是在自怨自艾。我和百姓们都在做着觉得应该做的努力,这就是寻常。”理恩自觉的自己想通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失落的钱袋,递给了少年。
少年起初拒绝,但在真的看到里面金在中装着的银币时,他瞬间意识到面前的可不是和他一样的贱民,他顿时跪下来叩首致谢。理恩没有理会,愉快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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