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中大夫袁盎三人,在夜幕的掩护下走入未央宫,来到天子启所在的宣室殿时,几位夫人也都已经回到了未央宫。
只不过,对于今天发生在长乐宫的事,各位夫人的想法,却明显有些差异······
“母亲。”
未央宫,凤凰殿。
带着刘德、刘淤两个弟弟,走进母亲栗姬所在的侧殿,刘荣规规矩矩一拱手,却并没有引来栗姬的关注。
此时的栗姬,正忙着从眼前的首饰盒里,拿起一件又一件精美的首饰,不顾此刻已是深夜,自顾自打扮起自己来。
一边打扮着,嘴上一边还不忘叨咕着什么。
“幸好出门的时候,没把最好的几件首饰带在身上。”
“若不然,就都要被那老妇抢去,给军中的丘八换米吃了······”
满是随意的口吻,却惹得一旁的兄弟三人齐齐一皱眉;
刘德、刘淤二人的目光,更是立刻撒向了大哥刘荣的身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
——关东大乱,国难当头!
栗姬却还在这里,计较几件首饰的得失······
感受到两个弟弟一样的目光,刘荣也不由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走上前,在栗姬的身侧坐下身来。
思虑良久,那句本该说出口的‘母亲不应该这么想’,却变成了······
“母亲召孩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刘荣话一出口,一旁的刘德、刘淤兄弟二人,便齐齐低下头去,眉宇间,也都带上了一抹愁苦之色。
倒是栗姬,听闻刘荣此问,仍是忙着在铜镜前打扮自己;
若是旁人看见栗姬,在这夜半时分打扮自己,怕不是要以为今晚,天子启要来凤凰殿······
“也谈不上吩咐~”
“就是今儿个,那几个狐媚子的首饰,都被那老妇抢去了。”
“我寻摸着,要不要拿点我瞧不上的首饰,给那几个狐媚子送去;”
“也好给我儿,争得几个手足兄弟帮衬?”
听闻栗姬此言,刘荣只下意识抬起头,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郁闷。
“母亲认为,各位夫人们,会因为母亲送去首饰,就站在孩儿这边?”
“还是会因为那区区几件首饰,就会对母亲感恩戴德,强迫各自的儿子,从此为我的事鞍前马后?”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怪异,栗姬手上动作一停,满是恼怒的侧过头来:“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
“我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听你教训我吗!
”
三两句话的功夫,栗姬那火药桶般的脾气,便被儿子刘荣彻底点燃。
甚至都顾不上继续打扮,只愤然起身,叉腰走到刘荣的身前,手指更是一下下点在刘荣的额前。
“什么叫‘区区’几件首饰?”
“——宫里的妇人,哪有不喜欢首饰的?!”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愿意忍痛割爱,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
“你可倒好!”
“不想着感谢我,反而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教训起自己的母亲了?!
”
“现在都这样,等将来做了太子、做了皇帝,是不是还要把我这个皇后、太后,囚禁到冷巷去?!
!
”
接连几声虾仁猪心的厉斥,引得刘荣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再三蠕动的嘴唇,分明是刘荣想说些什么,但在盛怒的母亲面前,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说是刘荣了,就连一旁的刘德、刘淤两兄弟,此刻也是深深底下头,在栗姬看不见的角度,满是绝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兄弟三人实在不是很明白:母亲这样的智商,是怎么生出兄弟三人的?
合着天子启的基因,就那么强大?
强大到即便是被栗姬平均,都还能有这么多剩余吗······
“你们两个!过来!
”
思虑间,栗姬那标志性的尖锐嗓音响起,兄弟二人自是一刻都不敢耽误,赶忙走上前去。
就见栗姬又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才愤愤不平的回过身,来到了梳妆台前。
伸出手,恋恋不舍的拿起几件明显不大值钱,甚至有些老旧的首饰;
又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栗姬才回过身,将那几件老旧的首饰,一件件交到了兄弟二人的手中。
“给宣明殿、广明殿,还有王美人那里,各送去一件。”
“——立刻就去!”
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几件寻常百姓,都可能有些嫌弃的老旧首饰;
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兄长刘荣那比猪肝还红的面容。
最终,兄弟二人也只得深吸一口气,不甘不愿的对栗姬拱手一拜。
“喏······”
·
“嘿!”
“这栗姬,倒是难得大方了一回。”
“——这不;”
“给母亲,送来了一支如此古朴的······”
“簪子?”
深夜,广明殿后殿。
看着手中,这支刚送来的铜簪,刘彭祖满是戏谑的道出一语,便随手将簪子丢给了刘胜。
而在一旁的榻上,贾夫人真摇头苦笑着坐在榻沿,刘胜更是毫无顾忌的平躺下身,枕着母亲的大腿,拿起那支早就泛起点点锈迹的铜簪,对着烛光细细打量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便见刘胜似是发现了什么般,赶忙从榻上弹起身;
将那簪子拿到灯边,又仔细打量片刻,刘胜才终是无奈的笑着,将那簪子递到了母亲贾夫人的面前。
“母亲收着吧;”
“好歹是老物件。”
“——秦昭襄王年间的老物件······”
漠然一语,引得贾夫人和刘彭祖赶忙凑到灯边,对着那铜簪仔细打量了一番。
待看见那铜簪之上,那一行模湖不清的魏国古文字,母子二人才呆愣的侧过头;
彼此稍一对视,旋即暗然失笑······
“栗姬这,是想示好?”
“还是羞辱?”
刘彭祖戏谑一语,却惹得刘胜嘿嘿一笑,再次躺回母亲的大腿之上,稍侧过身,望向跪坐于榻前的兄长刘彭祖。
“只怕栗姬,这是想收买。”
“——收买?”
刘胜话音刚落,便见刘彭祖满是惊愕的瞪大双眼,伸手接过母亲手中的发簪,皱紧眉头,又左右打量了一圈。
越看,刘彭祖面上神容便愈发古怪,到最后,更是满带着孤疑,朝刘胜扬了扬手里的铜簪。
“就这簪子,便是扔给少府,少府怕是都会嫌除锈麻烦;”
“便是赐与宫人,恐怕也会被认为吝啬、小气。”
“栗姬,就拿这东西收买母亲?”
“——什么样的女子,会被这么一个‘首饰’收买?”
看着那支锈迹般般,通体发绿的簪子,在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沾上铜锈的手指,刘胜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侧过身,重新枕着母亲的大腿平躺下来,面容之上,也随即带上了满满的无奈。
“栗姬的本意,应该是想借着今天,各位夫人都没了首饰,便送些自己的首饰出来,好和宫里的各位夫人缓和关系。”
“只是栗姬本意虽如此,却又不舍得送太好的首饰出来。”
“这才拿了这些上不得台面,送出去也不心疼的首饰,来‘收买’母亲······”
“唉~”
“栗姬如此作为,对咱们自然是没什么影响;”
“就是苦了大哥喽~”
刘胜一番半带戏谑,半带无奈的话,却只引得刘彭祖讥笑着摇了摇头;
低下头,又看了看手上那支锈迹般般的铜簪,终还是鄙夷的将其丢到一边,还不忘拍拍手上的青绿色锈渣。
“也就是生了大哥,让栗姬占了个‘生下皇长子’的便宜;”
“若非如此,只怕栗姬,早就掉进宫里某个角落的水井,活活饿死了。”
“大哥也真是。”
“——好歹是要做太子的人,母亲做出这样的蠢事,也不知道在一旁劝劝。”
“再这样下去,就算大哥本身没什么问题,单就是一个栗姬,说不定就能让父皇改主意。”
“嘿!”
“真到了那时候,栗姬怕是有再多的首饰,都只能在永巷佩戴了······”
闻言,榻上的贾夫人和刘胜,也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永巷,其实就是未央宫里,婢女宫人们洗衣服、淘米的地方。
大约四十年前,赵隐王刘如意的母亲戚夫人,就是被吕太后囚禁在了这个地方,创作了那首名垂青史的《春歌》。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春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使告汝?
——儿子啊,你做了王,母亲却做了囚徒。
——整日春米到日落西山,还经常有死的危险。
——与你相离三千里,应当让谁去给你送信,告知你呢?
然后,戚夫人就变成人彘了;
再然后,赵王刘如意,也随即被吕太后一杯鸩酒送上了路。
而现在的栗姬,虽然不像当年的戚夫人一样,需要面对生下嫡长子的吕后,但栗姬的所作所为······
“诶,阿胜。”
思虑间,母亲温柔的语调传入耳中,惹得刘胜赶忙昂起头;
就见贾夫人低着头,手不住地轻抚着刘胜的脸颊,眉宇间,却又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阿胜先前说:栗姬入主椒房殿的事,基本板上钉钉了,所以即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栗姬什么;”
“但今天,在长乐宫博戏,太后可是一点都没给栗姬留情面。”
“这是不是就说明,太后,已经不想让皇长子做储君了?”
听闻此言,刘胜暗下稍一思虑,面上轻松也随即被一抹澹澹的忧虑所取代。
“去年大傩,皇祖母在长乐宫赐宴,就曾想让梁王为储君。”
“此事虽然被表叔窦婴破坏,但皇祖母的想法,恐怕仍旧没有发生改变。”
“眼下,关东生乱,皇祖母也只是暂时不提这件事,好让父皇能专心致志,将刘鼻、刘戊的叛乱平定下去而已。”
“等叛乱平定,皇祖母肯定会再次行动,劝父皇立梁王叔为储君。”
说着说着,刘胜的神情也逐渐有些严肃了起来;
索性也不再躺着了,而是坐起身,自然地来到母亲身后,为母亲轻轻揉捏起了双肩。
手上忙活着,刘胜嘴上也不忘继续说道:“过去,皇祖母即便是不喜欢栗姬,也还是因为大哥的缘故,而对栗姬百般包容。”
“——因为在当时的皇祖母看来,无论如何,这太子之位,都只能落到大哥的头上。”
“既然大哥肯定要做太子,那栗姬母凭子贵,就肯定要做皇后;”
“对于必将成为皇后的栗姬,皇祖母只能多多包容,给栗姬多留些体面。”
“而在去年的大傩之后,皇祖母已经有了‘以梁王为储’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在皇祖母看来,大哥自然就不是准太子,栗姬,也就不是准皇后了;”
“栗姬不是准皇后,那皇祖母,也就不需要再给栗姬,留丝毫的体面了······”
一番细心地见解,引得贾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面上忧虑之色却是丝毫不减。
便是一旁的刘彭祖,听闻刘胜这一番话语,面上也隐隐流露出了些严峻之色。
最终,母子二人心中的忧虑,便化作了贾夫人一句忧心忡忡的询问。
“那在阿胜看来,这件事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轻声发出一问,贾夫人也不由稍侧过头,拉过刘胜不断揉捏着自己双肩的手,将刘胜拉回到身旁坐下身。
“最后,会是皇长子做储君太子,还是梁王,会成为储君皇太弟?”
贾夫人问的清楚,刘胜自也是一听就明白:母亲的担忧,究竟是为了什么。
暗下稍一思虑,便见刘胜僵笑着摇了摇头,又拉过母亲的手,在贾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梁王叔,是绝对不可能做储君的。”
“父皇,绝对不会允许‘兄终弟及’的先例出现。”
“尤其是在父皇并没有‘绝嗣’,就更不可能让‘兄终弟及’的情况,在我汉家发生。”
“所以,梁王叔,只会是梁王叔。”
“即便叛乱平定之后,皇祖母依旧坚持,最终结果,也必定如此。”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皇祖母,不单是和父皇作对,而是和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下作对。”
“只要‘父死子继’‘嫡长子继承’的规矩还在,梁王叔,就绝对不可能成为储君皇太弟。”
满是笃定的论断,引得贾夫人、刘彭祖沉沉点下头,便见刘胜继续说道:“至于大哥,也是一样的道理。”
“梁王叔不可能成为储君,是因为梁王叔,并不是父皇的子嗣。”
“而大哥,是父皇的长子。”
“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在皇后至今没有生下嫡长子的情况下,储君之位,只能由大哥坐。”
“所以,最后成为太子储君的,肯定是大哥;”
“到了那时,薄皇后大概率会被废,栗姬,也会在那时候住进椒房殿······”
刘胜毫不迟疑的道出结论,只引得贾夫人、刘彭祖二人,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许久之后,母子二人终还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胜的论断。
只不过,待母子二人从思虑中缓过神,却又发现刘胜的眉宇间,也带上了一抹肉眼可见的忧虑。
就好似方才,刘胜说的那番话,让刘胜自己,生出了些许疑虑······
“不;”
“不能说是‘肯定’。”
“如果父皇愿意遵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大哥就能成为太子,栗姬,也能成为皇后。”
“可若是父皇,不愿意遵循呢?”
“如果父皇最终,被栗姬惹得不胜其烦,甚至生出了‘栗姬无以母仪天下’的念头······”
神情满是郁结的一阵自语,却惹得刘胜的面上神容,愈发难看了起来。
便是一旁的贾夫人、刘彭祖二人,也随即带上了一抹忧心忡忡的神容。
——储君、皇后的归属,对于母子三人而言,本该是不该关心,也不必关心的事。
但后宫的生态,其实也和朝堂一样:万事,都讲究一个‘稳’字。
就好比过去,所有人都知道,刘荣必将成为太子,栗姬必将成为皇后;
所以对于栗姬、刘荣母子,大家都能‘正确’的对待。
而眼下,栗姬愈发让人感到不解的行为举止,却逐渐让这件事,生出了一些别的可能。
对于这种未知的可能,和无法预测的未来走向,生存于深宫中的人,总是会感到无所适从。
因为‘储位生疑’,意味着‘后位生疑’,意味着未来,可以顺利住进椒房殿的人,并不明确。
这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储君册立、椒房易主的那一天,凡是生存在宫中的人,都将处于一个无比别扭的生存环境当中。
——去交好栗姬?
人家未必能做皇后;
——不交好栗姬?
万一人家最终做了皇后······
“这段时间,母亲还是少出广明殿,少和其他几位夫人走动吧。”
“这局势,实在是被栗姬,搅的我都看不透了。”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
“叛乱平定之前,我们母子三人,还是尽量窝在这广明殿。”
“等叛乱平定,咱们兄弟几个该封王的封王,剩下的那个没封王的,便大概率就是太子储君。”
“到了那时,一切,就都会明朗了······”
沉声道出一语,待贾夫人缓缓点下头,刘胜才长出一口气,从榻上起身;
扶着贾夫人,便朝着前殿的寝殿方向走去。
但刘胜绝对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今天的猜测,在短短半年之后,都成为了现实。
那一天,刘胜兄弟十人,有九人被封为诸侯王。
就连年仅四岁的老十刘彘,也同样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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