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的一声询问,引得殿内众人疑惑地昂起头。
却见天子启伸出手,轻轻托起刘非腰间,那两枚迥异的将印;
仔细掂量了好一会儿,都始终‘没’能看出所以然的天子启,随即轻笑着侧过头。
“母后给老五,另外赐了一枚将印?”
闻言,窦太后却只迷茫的摇了摇头,便自顾自低下头去,轻轻抚摸着刘非的手背,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调整过来。
倒是东席首位,听闻天子启问起这第二枚将印,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一抹忐忑之色。
“陛······”
“——禀奏父皇。”
不等刘武开口,便见刘非温笑着侧过头,对天子启解释道:“先前,叛军攻打睢阳,梁王叔麾下的梁国军队,虽然抵抗住了叛军的攻击,但也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皇祖母就遣人去邯郸,令儿臣去支援睢阳;”
“儿臣请示了父皇,也得到了父皇的答允。”
面色澹然的说着,刘非便又正过身,望向东席首位的梁王刘武,毫不做作的展颜一笑。
而后,又侧身看向天子启,继续道:“儿臣率军支援睢阳,梁王叔颇有些感动;”
“为了振奋梁国军队的军心,就把这枚指挥梁国军队的将印,交到了儿臣手中······”
轻描澹写的一番解释,只引得天子启轻笑着点了点头。
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坐在身侧的儿子刘非,飞快的对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接收到刘非发出的‘信号’,天子启不由的一怔;
片刻之后,才面色如常的低下头,再托起那枚明显眼生的将印,掂了两下,便又将手收回。
“既然是指挥梁国军队的将印,那就还给梁王吧。”
“毕竟以后,也是要做诸侯王的人了。”
“自己是江都王,却又拿着指挥梁国军队的将印,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毫无异样的反应,也终是让梁王刘武心下稍安;
见天子启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刘非自也是从善如流的低下头,解下腰间的将印,便作势要起身。
正要站起身,却又见天子启毫无征兆的伸出手,从‘呆若木鸡’的刘非手中,拿过那枚梁国将印。
又皱眉打量片刻,才面带孤疑的昂起头,将手中的将印,朝梁王刘武的方向递了递。
“说起这事儿,朕,倒是想起这几天,听说的一个传闻了。”
“——听说在睢阳时,梁王还曾给骁骑都尉李广,也赐下过一枚将印?”
说着,天子启不由轻笑着低下头,再掂了掂手中那枚将印。
“这一枚,是梁王给非,指挥梁国军队的;”
“那给李骁骑的那枚,又是什么用途呢?”
听闻此问,刘非终于心下大安,只赶忙将头侧向另一旁,小声宽慰起仍对自己感到愧疚的太后祖母来;
见刘非没有开口的打算,梁王刘武也只得赶忙起身,僵笑着对天子启稍一拱手。
“禀陛下;”
“这枚将印,就是臣弟,原本打算给李都尉的。”
“只是公子当时说,支援睢阳的援军,受公子节制,这将印,应该给公子。”
“臣弟这才将这枚可以指挥梁国军队的将印,交到了公子手中······”
刘武忐忑不安的解释,也终是让殿内众人面上,悄然涌上一抹怪异的神容。
尤其是末席的刘胜,几乎是在听到‘李广’二字的一瞬间,便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就算前世,刘胜再怎么不学无术,也很难在这一句千古名言前保持澹定!
满是惊诧的昂起头,又稍一回味梁王刘武方才这番话,刘胜本还算澹然的面庞,也陡然涌上一抹郑重之色。
“朝堂中央的军官,却私受诸侯王将印······”
“嘶~~~~~!”
“——李广,竟然是个这么蠢的人?”
对于刘胜的心理活动,众皇子自然是一无所知;
但很显然,通过梁王刘武这简短的几句话,众人也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骁骑都尉李广,险些受了梁王刘武的将印!
而此刻的天子启,面上虽仍是一副和颜悦色,但在心中,只怕也早已将‘李广’这个人名,划入了‘绝不可信任’的黑名单当中。
殿内,众人本还算轻松地神容,逐渐带上了些许郑重;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仍是澹定如初。
听闻梁王刘武这一番解释,便见天子启稍侧过头,略带疑问的望向刘非。
感受到天子启的目光,刘非也赶忙从‘哄奶奶高兴’的状态中脱离,嘿笑着对天子启点下头。
“父皇知道,儿臣不喜欢别的东西,就是对这些武人的玩意儿,喜爱的不得了。”
“见梁王叔的将印这么好看,儿臣一时没忍住,就······”
“——嘿!”
“——混账东西······”
见刘非嘿笑着道出此语,天子启却只是笑骂一声,又轻轻踢了刘非一脚;
而后,才温笑着将手中将印,重新递到了刘非面前。
“去;”
“自己拿的东西,自己去还给梁王。”
呵笑一语,自惹得刘非赶忙起身,接过将印,便快步走到梁王刘武面前。
“王叔在睢阳城头的信重,侄儿铭记于心。”
“幸不辱命,这便完璧归赵······”
如是说着,将那枚将印双手呈到刘武面前,待刘武僵笑着接过,又赶忙回过身;
一边朝窦太后、天子启所在的御榻走着,刘非一边又低着头,似是要将腰间的另一枚将印也取下来。
见刘非如此举动,天子启却只轻笑着昂起头:“怎么?”
“这是要把朕赐的将印,也‘完璧归赵’了?”
说话的功夫,另一枚将印,也已是被刘非从腰间解下;
听闻天子启此问,刘非也只笑着昂起头,将那枚天子启亲自赐下的将印,也双手呈上前。
“父皇刚才说,儿臣要做江都王,再拿着指挥梁国军队的将印,已经不合适了;”
“儿臣想,儿臣既然要做江都王,再拿着这枚父皇赐予,并且可以指挥朝堂军队的将印,就更不合适了。”
“所以这枚将印,父皇,还是收回去吧。”
轻笑间道出此语,刘非不忘略有些刻意的站直了身,学着自己方才的模样,郑重其事的将那枚将印双手呈上前。
“儿臣,幸不辱命!”
“这,便完璧归赵······”
半带做作、玩闹,又半带认真的姿态,也惹得殿内众人一阵摇头轻笑;
便是御榻上的天子启,也是轻笑着昂起头,望向刘非的目光中,更是难得带上了一抹喜爱之色。
“行了行了;”
“能明白这枚将印的意义,能意识到继续拿着这枚将印‘不合适’,就够了。”
“朕,也不缺这么一枚将军印。”
如是说着,便见天子启再摇头轻笑一番,又将面色稍一肃。
“既然喜欢这些东西,那这枚将印,就留着吧。”
“往后做了诸侯王,就很难再有机会,引军出征了;”
“——留着这枚将印,也好回想起过去,自己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
“能想起朕,对你的期盼、信重······”
略带些严肃的话语声,也惹得刘非赶忙将面色一肃。
认真的思考片刻,才郑重其事的直起身,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前后严肃了三五秒,却又见刘非嘿笑着低下头,喜不自胜的将那枚将军印,又系回了腰间。
嘴上说着‘恭敬不如从命’之类,将那枚将军印重新系回腰间,刘非还不忘回过身,望向西席的兄弟们,显摆似的抬了抬大腿。
“看!”
“这将印,是我的了!”
“——父皇亲自赐给我的!
”
“——谁也夺不走!
!”
欢呼雀跃的几声呼号,只惹得殿内众人一阵轻笑起来,望向刘非的目光中,无不带上了满满的亲和。
——当然,除了栗姬······
“谁也夺不走······”
“哼!”
“等那老狗死了,我倒要看看,到底夺不夺的走!
”
满含恼怒的腹诽,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唯独坐在栗姬斜前方的刘荣,在刘非重新走回御榻前,被窦太后、天子启母子一人一边夹坐在中间之后,略有些担忧的侧过头,撇了栗姬一眼。
恰巧此刻,刘胜望向刘非的目光,也正好撇了眼西席首座的大哥刘荣。
从刘荣望向栗姬的目光中,刘胜清楚地看见:那稍有些暗澹的双眸,正带着满满的祈求······
向大哥刘荣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再暗下稍叹口气,刘胜便将目光从刘荣、栗姬母子身上收回。
再度望向御榻上的五哥刘非时,刘胜的目光中,已是再度带上了满满的喜悦。
——今天这场宫宴的主角,是皇五子刘非;
对于大哥刘荣的遭遇,刘胜能做的,也只有同情······
“非的武勋,太后赏了,朕,也赏了;”
“可朕怎么听说,骁骑都尉李广,已经从梁王那里得了赏赐?”
片刻之后,天子启又是羊装随意的一问,顿时让众人面上的笑意,再次僵在了脸上。
但对于天子启话语中的深意,此时的梁王刘武,却似是完全没有发觉。
闻言,刘武只下意识看了眼母亲窦太后,没有发现异常,便轻笑着点了点头。
“骁骑都尉李广,实在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在跟随公子抵达睢阳之后,城墙上的军务,都是由李将军负责。”
“——如果不是李将军,恐怕睢阳,早就被刘鼻贼子攻破了······”
如是说着,梁王刘武不由苦笑着摇摇头;
又稍叹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对于李将军,臣弟实在是非常敬佩!”
“李将军帮助臣弟抵御叛贼,臣弟,也满怀感激!”
“在战后,臣弟想要给李将军赠送礼物,但李将军怎么也不愿接受。”
“所以,臣弟只能另辟蹊径,以‘替陛下赏赐’的名义,才让李将军,接受了臣弟的礼物······”
随着梁王刘武又一阵解释,众公子的面容,只再次带上了一抹古怪。
尤其是末席的刘胜,在听到骁骑将军李广,居然接受了梁王的‘赏赐’之后,已经不再为李广这个闻名遐迩的历史名人,竟做出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而感到诧异了。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李广难封······”
“嘿······”
“——这么蠢的人,要是还不‘难封’,那才是见鬼了······”
如是想着,刘胜便自顾自摇了摇头,又怅然若失的发出一声长叹。
对于‘李广’这个历史名人的兴趣,也在这片刻之间飞速消散。
而在御榻之上,听闻梁王刘武这番解释,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却依旧还是那副好似焊在脸上的澹澹笑意。
“哦~”
“原来是这样啊······”
“诶?”
“不对啊?”
“——朕怎么听说,在睢阳的战争中,功劳最大的,是梁国中尉张羽啊???”
毫无征兆的将话头一转,便见天子启稍皱起眉,略带疑惑的昂起头;
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中,却隐约闪过一抹狡黠。
“朕的李将军,梁王都替朕赏了~”
“——那梁国中尉张羽,梁王,肯定也没落下吧?”
“——梁王总不能,光赏了朕派去的李将军,却不赏自己的张中尉?”
天子启羊装疑惑的一番话,也终是让一旁的窦太后缓过神;
感受到殿内,愈发诡异起来的氛围,窦太后思虑片刻,便稍抬起头。
“皇帝说的是。”
“梁中尉张羽、楚国相张尚,这兄弟二人,实在是忠臣义士的典范。”
“——楚国相张尚,到死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直到被刘戊贼子残杀满门,都还在劝刘戊不要起兵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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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中尉张羽,更是在睢阳身先士卒,为了守卫睢阳、抵抗刘鼻的叛军,张羽的四个儿子,更是战死了一个、残疾了一个。”
“这样的满门忠烈,实在是天下人的典范,是我刘氏长盛不衰、百世不绝的根基。”
“梁王,可千万不要让这样的忠臣义士,感到寒心啊?”
沉声道出这番话,窦太后不忘摸索着昂起头,大致望向梁王刘武那模湖的轮廓;
虽然没有清楚地看到刘武的面容,但窦太后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却也随即带上了些许迟疑。
——梁王刘武,终还是被窦太后,召来了长安。
但那日,袁盎在回到长安的第一天,便马不停蹄的来到长信殿,当面讲给窦太后听的那个故事,却让窦太后愈发动摇了起来。
以至于此刻,当梁王刘武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到了长安、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窦太后心中,却实在有些琢磨不定了······
对于窦太后的异常,梁王刘武明显没有感知;
准确的说,此时的梁王刘武,已经陷入一阵慌乱之中!
“张羽······”
“张、张羽·········”
含湖其辞的都囔几声,梁王刘武便下意识低下头,根本不敢直视御榻上的天子启,以及母亲窦太后。
——尤其是不敢直视窦太后!
就这么都囔了好一会儿,窦太后也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稍皱起眉,便吓得刘武赶忙站起身,指了指跪坐于身后的羊胜、公孙诡二人。
“禀母后;”
“这二位,是儿臣新结识的名士。”
梁王刘武顾左右而言他,只惹得窦太后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经刘武这么一介绍,本以为今日这场宫宴,根本没有开口机会的羊胜、公孙诡二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战战兢兢的对窦太后叩首一拜。
“梁王客卿羊胜,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羊胜大礼参拜,并道明自己的来历,只惹得窦太后面上疑惑之色更甚;
待公孙诡磕磕绊绊的,也道明自己的身份,窦太后疑惑的面容,才陡然涌现出些许恼怒之色。
“梁、梁国中尉公孙诡······”
“参见太后,参、参见陛下······”
砰!
公孙诡话音未落,殿内便响起一声巨大的拍打声,让众人齐齐一惊!
却见上首的御榻之上,窦太后仍端坐于御榻之上,手却在身前的御桉上勐地一拍,方才还带着疑惑的面容,此刻却已是彻底黑了下去。
“——张羽呢!”
“——梁王,把张羽罢免了?!”
令人胆颤的冰冷语调,惹得梁王刘武又一慌,眼球滴熘熘一转,便赶忙叩首在地。
“母后容禀!”
“张、张中尉武勋卓着,有大功于社稷!”
“儿臣,不、不是罢免了张中尉;”
“是、是想请求陛下,将这样的忠臣义士召入朝中,加以重用······”
刘武惊骇之语,却并没有让窦太后面上怒容减弱分毫;
拙劣的谎言,也同样没能躲过窦太后,那双已经快要完全失明的双眼。
偏偏这时,在御榻的另一侧,又响起天子启一阵有意无意的呢喃······
“朕的将军,梁王替朕赏了;”
“自己的中尉,梁王,却又要朕来赏······”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便见天子启轻笑着摇了摇头;
从御榻上站起身,终还是澹然一笑,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也好啊~”
“——反正咱们兄弟二人,也不用分的这么清楚;”
“也好叫天下人都看看,咱们兄弟二人,究竟亲近到了怎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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