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1章 条侯何人?刘氏乎?

  呵;

  呵呵······

  不要不识抬举······

  “丞相,好大的官威啊······”

  “呵······”

  皮笑肉不笑的一声讥讽,刘胜便将饶有兴致的目光,撒向了对座的窦婴、袁盎二人。

  在来之前,刘胜就已经预料到:今日和周亚夫的面会,大概率是一场‘鸿门宴’。

  可即便如此,刘胜也没有完全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尤其是在见到袁盎,以及表叔窦婴之后,刘胜更是天真的以为:今日一会,或许能让周亚夫‘迷途知返’;

  至少,也能稍微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让二人达成类似‘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但千算万算,并对周亚夫的傲慢做足了心理准备,刘胜也绝对不曾预料到:已经成为太子的自己,居然还能从某一位汉人口中,听到这六个字。

  “抬举······”

  “嘿;”

  “嘿嘿······”

  冷笑着再发出两声讥讽,刘胜也终于不再抱有幻想。

  只略带惆怅的一叹息,便似笑非笑的侧过身。

  “好。”

  “——既然丞相‘召’我,是有话要问,那我就听听。”

  “权当是长长见识吧。”

  “听听丞相,还能说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话来······”

  怪笑着道出此语,刘胜也随即坐直了身,果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只那尽显青涩、稚嫩的面庞之上,却仍是恨不能溢出的讥讽。

  在刘胜对侧,窦婴、袁盎二人,已是彻底忘记了先前打好的腹稿。

  现在,二人只希望这场本就不该发生的会谈,能尽快结束。

  不出意外的话,这场会谈结束之后,二人就要好好商量商量:哪里的荆条,更适合二人到太子宫,向刘胜负荆请罪。

  唯独周亚夫,见自己既没能吓住刘胜,也没能激怒刘胜,面色随之又阴沉了一分。

  但终归是将门之后、元勋后嗣;

  在那句‘不要不识抬举’,没能取得预料的效果之后,周亚夫心里也已经明白:先前的计划,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接下来,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自己之前的话说下去······

  “我听说,公子平抑关中的粮价,是凭借去年,地方郡县收上来,却并没有退还给百姓的税粮。”

  “不知对此,公子,可否要向我解释一下呢?”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的农税,便一直是归入相府国库。”

  “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农税,就被归入了少府呢?”

  “少府哪来的胆量、受谁人指使,敢将本该纳入相府国库的税粮,私自纳入少府内帑的呢?”

  随着周亚夫口中,道出这一句接着一句的询问,甚至是质问,每道出一句话,窦婴、袁盎二人的头便更低下去一分。

  而在二人对侧,见周亚夫还真敢开口问,刘胜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是一阵讥笑摇头。

  ——让你问,你还真问呐?

  呵······

  “原来条侯,是想找我兴师问罪啊~”

  “这倒是我看轻条侯了。”

  “——我先前还以为,条侯做了这半年多的丞相,至今都还不知道相府的大门,朝那边开呢······”

  “不曾想,条侯居然知道国库,应该由相府掌控;”

  “还知道农税,应该归入国库?”

  自己才刚走进军帐,周亚夫便彻底撕破了脸,刘胜显然也没了客套的必要。

  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的道出一语,便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又轻叹一口气,再漠然侧过身。

  “去年,条侯被父皇任为太尉,率军出征,以平定吴楚之乱。”

  “——一场吴楚之乱,条侯自然是风头出尽;”

  “又是加封绛侯,又是升任丞相,可谓风光无两,功冠天下。”

  “但条侯又怎么会知道:短短三个月的叛乱,便让关中大半农户错过春耕?”

  “怎么会知道去年,凡是有男丁随军出征,为军卒、民夫的关中农户,其家中田亩,都无不是妇孺、老弱在照看?”

  ···

  “在关东,周太尉运筹帷幄,弹指间,吴楚灰飞烟灭;”

  “但在关中,百姓苦于家中没有男丁青壮,只能任由春耕、灌既误时,甚至不得不将部分田亩荒废。”

  “——在关东,周太尉耗时三月而平叛;”

  “但即便是这短短的三个月,却也让关中去年一整年的收成,减少了足足三成······”

  ···

  “父皇仁泽~”

  “不忍关中民,因吴楚七国之乱,而遭受饥寒之苦,于是下令:免除去年一整年的农税、刍藁税;”

  “父皇说: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去年,关中百姓因吴楚之乱而遭受的损失,也多少能将百姓肩上的负担减轻一些······”

  语带澹然的说着,刘胜望向周亚夫的目光,却是愈发带上了讥讽之色。

  待这最后一语道出口,更是朝周亚夫稍昂起头,戏谑一笑。

  “这些事,条侯知道吗?”

  “条侯知道去年的吴楚之乱,对长安朝堂、天下万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这短短三个月的叛乱,让多少原本还能吃饱肚子的关中农户,从此只能勒紧裤腰带,才能不感觉到过于饥饿吗?”

  ···

  “条侯知道父皇、朝堂,为什么要平抑粮价吗?”

  “知道粮价,对百姓意味着什么吗?”

  “——甚至都不用说这些,只肖问条侯一句:君侯,知道粮价是什么吗?”

  “知道平抑二字,该怎么写吗???”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自惹得周亚夫面色愈发涨红;

  但刘胜,却并没有再给周亚夫,开口羞辱自己的机会。

  “条侯,不知道。”

  “条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粮价、什么是平抑粮价,更不知道朝堂,为什么要平抑粮价。”

  “——条侯只知道:一场吴楚之乱,让条侯凭借泼天大功,得以官拜汉相;”

  “只知道丞相,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位极人臣的百官之首;”

  “却根本不知道:我汉家的丞相,需要肩负起怎样的责任。”

  ···

  “今日,条侯‘召’我来这北营,却因为我没有乘车进入营门,而失去了像当年,先太宗孝文皇帝细柳阅兵那般,辱我而扬己之名的机会。”

  “——在我走进这中军大帐之后,条侯身为人臣,却不起身相迎;”

  “受储君先拜,仍不知起身回礼;”

  “着布衣而入军营、面储君之类,更是不必多言。”

  “最后,条侯甚至还敢当着我,当着魏其侯、中大夫的面,说我这个太子‘有待商榷’?”

  “还说我来这军营,是条侯所‘召’?”

  “——竟还让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不要‘不识抬举’??????”

  在刚听到周亚夫的提问时,刘胜为‘周亚夫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而感到错愕;

  开口为周亚夫给出答复时,刘胜对周亚夫今日的所作所为,而觉得好笑。

  但当说到最后,那句‘你居然敢叫我别不识抬举’时,刘胜的眉宇间,已尽带上了毫不遮掩的嘲讽,和满含戏谑的冷笑。

  而在刘胜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就连军帐外的卫士,都已忍不住冷汗直冒······

  “君侯,刘氏乎?”

  ···

  君侯,刘氏乎?

  ···

  极尽澹漠的五个字,从刘胜口中道出,便让军帐内,彻底陷落于一阵彻骨阴寒之中。

  军账外,卫士冷汗直冒,只不由自主的迈开脚步,从军帐周围走远了些;

  军帐内,窦婴、袁盎二人神情惊愕,目光不时扫过对侧的刘胜、上首的周亚夫,做‘瞠目结舌’状;

  上首主位,周亚夫身着布衣,面沉似水,怅然不能言。

  而刘胜,在道出那摄人心魄的五字之后,也终于将阴冷的目光,锁定在了周亚夫的身上。

  “条侯,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究竟有多么可笑吧?”

  “嘿······”

  “——去年的农税,不是被少府吞了~”

  “而是被父皇免了。”

  “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税粮,都被少府折成钱,退还到了百姓手中。”

  “父皇免了农税,国库没了进项,无法发放官员俸禄,父皇便又让少府出内帑钱,将去年全年的农税折成钱,贴补给国库。”

  ···

  “给百姓退税的钱,出自少府内帑;”

  “给国库补贴的钱,也同样由少府内帑拨调。”

  “——明明只有一份农税,少府内帑却分别向百姓、国库,拨付了两份农税的钱;”

  “花了两份农税的钱,最终,却只有一份税粮,被纳入少府内帑。”

  “现在,条侯居然问我:这些没退还给百姓的粮食,为什么没有纳入国库?”

  “哼?”

  毫不吝啬地为周亚夫的‘问题’给出答桉,刘胜也不再迟疑,只自顾自从座位上起身。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前两步,来到军帐正中央。

  正对向窦婴、袁盎二人,缓缓将手抬起,食指却指向坐在上首主位,正面色变幻不定的丞相周亚夫。

  “二位,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条侯,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农税、什么叫免税;”

  “更从来不曾关心过相府、国库,以及任何一件丞相应该关心的事。”

  ···

  “或许是前几日,听说我平抑粮价,用的是去年,地方郡县收上来的农税;”

  “于是条侯顿时大喜,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便在这北营之中,为我设下了这场鸿门宴。”

  “一计,接着一计~”

  “一环,接着一环。”

  “——从我跨入北营的门,条侯就一直想要做些什么,好拿住我的把柄。”

  “激怒也好、恐吓也罢;”

  “最终为的,也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

  ···

  “那二位呢?”

  “今日这场鸿门宴,二位,又是什么身份?”

  “——剑刺沛公的项庄?”

  “还是保护沛公的项伯?”

  再不留丝毫情面的质问,只惹得窦婴、袁盎二人赶忙抬起头。

  面前,是侧举起手,手指指向周亚夫的刘胜,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眼角稍一撇,却见上首主位,周亚夫面色涨红,鼻息粗重,胸膛一阵不住的起伏,却久久没能再开口人言。

  局面发展到如此地步,窦婴、袁盎二人,只觉得心中满满苦涩,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犯这个贱干啥?

  攒这个局干啥?!

  掺和这事儿,干啥?!

  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怕吃喝玩乐、醉生梦死,不也比这强???

  在心中,二人早已是追悔莫及;

  而在刘胜这一问之后,率先站起身的,却并非是刘胜的表叔、太子太傅······

  “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

  “原本想要从中说和,让丞相同殿下把话说开;”

  “没想到最终,却弄成了这般田地······”

  在刘胜阴戾的目光注视下,率先从座位上起身的,是袁盎。

  对刘胜欠身一拜,袁盎便转过身,望向上首的周亚夫。

  也几乎是在转身的同一时间,袁盎面上的凄苦之色,便尽为一阵严峻所取代。

  “让丞相见殿下一面,是我的建议。”

  “但我从未想到:丞相如今,居然昏聩到了如此地步。”

  “——当年,丞相的父亲,便曾因为不轨之举,而锒铛入狱;”

  “好在是无心之失,有我向先帝道明真相,丞相的父亲才得以脱困。”

  “可如今的丞相,却实在是让我······”

  “唉······”

  “丞相,好自为之吧······”

  “如果有朝一日,丞相也和死去的绛武侯一样、也因为跋扈而被下狱,我,绝不会再去向陛下求情了·········”

  言罢,袁盎百般迟疑,终还是抬起头、侧过头,不情不愿的对周亚夫一拱手。

  随后,便再也不看周亚夫一眼,顺势回过身,走到了刘胜身边,背对着周亚夫,满是羞愧的低下头去。

  有袁盎做出示范,窦婴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面色五味杂陈的从座位上起身。

  神情极尽复杂的对周亚夫一拱手,便不发一言的回过身,走到了帐门内,也同样羞愧的低下了头。

  见二人终于意识到今天,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刘胜心中窝火才稍散去些许。

  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侧过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挺胸,毫不畏惧的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

  “我知道条侯,究竟为什么如此厌恶我。”

  “左右,也不过是一句‘废长立幼’而已。”

  “但条侯要知道:这件事,不是谁人都能插手、干涉的;”

  “——至少,不是条侯能干涉的。”

  ···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魏其侯、中大夫,也会为条侯保守秘密。”

  “这并不是因为我畏惧条侯,又或是想要对条侯示好。”

  “仅仅只是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我汉家,失去一位功勋卓着的丞相,又因此朝野动荡而已。”

  ···

  “如果丞相还有话说,我洗耳恭听。”

  “如果没有,那我便就此离去。”

  “只是离去之前,要最后忠告条侯:请君侯,好自为之。”

  当这些话,从刘胜嘴里吐出的时候,周亚夫能从刘胜的目光看到的,只有平静。

  极致的平静。

  周亚夫很确定:自己今天的举动,肯定激怒了刘胜。

  ——换做任何人,都肯定会被今日,周亚夫的所作所为激怒!

  但越是心中明白这一点,刘胜目光中的那份平静,就越是让此时的周亚夫,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虽只须臾一瞬,周亚夫脑海中,却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周亚夫,想到了很多东西;

  ——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想到了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但周亚夫,唯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够不够资格······

  “既然公子,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

  “——废长立幼,是祸乱的根源,是为宗庙、社稷埋下隐患!”

  “——我曾受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托付,替先帝,照看这汉家社稷!”

  ···

  “册立公子的诏书,是太后颁下的。”

  “我想要阻止,却碍于忠孝之道,无法阻止。”

  “——我相信公子肯定也明白,陛下废长立幼,究竟会为我汉家,埋下怎样的隐患。”

  “希望公子回去之后,可以亲自去找太后;”

  “向太后,请辞太子之位吧······”

  颇有些严肃的一番话语,只惹得刘胜顿时一愣!

  就连各自低着头,提前开始‘反思错误’的窦婴、袁盎二人,都再次惊骇的抬起头!

  盯着周亚夫,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周亚夫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刘胜,终只是深吸一口气······

  “嘶~~~”

  “呼~~~~~~”

  ···

  “忠孝二字,居然能从条侯口中道出,实在是让我······”

  “呵;”

  “——条侯话已至此,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想提醒条侯一声:在我汉家,周氏,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姓氏······”

  “今日一别,望君侯,好自为之······”

  仍是昂首提胸,仍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眉宇间,却也稍带上了些许唏嘘,和感怀

  眯起眼角,最后再深深看周亚夫一眼,刘胜才终于回过身。

  掀开军帐的门帘,脚都还没踏出军营,那澹漠的音调,便再次传入周亚夫耳中。

  “中大夫,去一趟长乐宫吧。”

  “皇祖母或许有话,要对中大夫说。”

  ···

  “魏其侯,就别跟着去长乐了。”

  “回家的路上,在尚冠里路过章武侯的府邸,替我去探望一下老大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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