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窦太后话音落下,刘胜面呈思虑之色的同时,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对于匈奴人,或者说对于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草原游民民族整体、刘汉社稷的头号强敌,曾经的公子胜,或许并没有太过深切的了解;
但公子胜不了解匈奴人,并不意味着太子胜,也同样如此。
——对于汉家的太子储君而言,记恨匈奴、仇视匈奴,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必须坚持的立场!
在这个时代,太子不恨匈奴人,几乎等同后后世新时代,某位大人物亲近小棒子、小日子,甚至是老鹰。
这是立场问题、原则问题;
不容置疑,也绝没有商量余地。
所以,对于窦太后口中,匈奴人为西、南双线开战,而由挛鞮冒顿单于推行的双头鹰政策,身为太子的刘胜,还是有相当清楚地了解的。
按照冒顿单于推行的双头鹰政策,匈奴单于庭内部,会被主动划分为两方阵营。
而这两方阵营,便是窦太后方才所言的:以左贤王为首,左谷蠡王、左大当户、左大将为辅的‘左四柱’,专门负责对西、对月氏人的战略;
以及以右贤王为首,右谷蠡王、右大当户、右大将为辅的‘右四柱’,专门负责对南、对汉家的战略。
这左、右各四柱,便被统称为:匈奴八柱。
其中,单于大位的一至四号顺位继承人,俱由挛鞮氏王族充任。
——第一顺位继承人:左贤王,往往都是单于最有能力的子嗣;
如冒顿单于的左贤王,就是后来的老上稽粥单于。
老上单于的左贤王,也同样是如今的军臣单于。
换而言之:只有左贤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匈奴单于太子。
至于第二顺位继承人:右贤王,则会是单于最有能力的兄弟手足。
从左贤王‘单于最有出息的儿子’‘真正的匈奴太子’的身份来看,右贤王这个第二顺位继承人,其存在意义,其实还是更偏向于保险锁。
——万一左贤王有个三长两短,单于又没别的儿子,那传位给最有出息的兄弟,也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毕竟匈奴人妻父妻、兄妻、弟妻,根本不在乎‘我儿子是不是我的血脉’,只在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自己这一大家子的血脉。
只要是,那无论是哥哥的儿子、弟弟的儿子,还是爸爸的儿子、爷爷的儿子,只要是自家人,那就都可以当自己的儿子来养。
至于第三、第四顺位继承人:左右谷蠡王,则会是挛鞮氏王族旁系子侄当中,最具威望的二人。
其存在意义,也类似于右贤王,属于单于大位传延的最后一道保险锁:万一左贤王有什么差错,同时右贤王也出了问题,左右谷蠡王的存在,便可以保证坐上单于大位的,至少还是挛鞮氏王族宗种。
至于剩下的‘下四柱’,也就是左右大当户、左右大将,则由匈奴除挛鞮氏之外的四大家族:兰氏、呼延氏、须卜氏、丘林氏瓜分;
——呼延氏世代罔替左大将,丘林氏世代罔替右大将,兰氏、丘林氏,则各自世袭左右大当户。
意识到左右大当户、左右大将,是有匈奴四大家族世袭罔替之后,也就不难意识到匈奴双头鹰政策,会衍生出怎样的巨大隐患了。
单纯从战略层面来讲,通过双头鹰政策将力量均分为二,各自处理月氏人、汉人,彼此互不干扰,对于这个时代的草原游牧民族而言,确实算得上是非常先进、非常睿智的决策;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匈奴的双头鹰政策,并非是单纯的战略决策,而是同时涵盖了战略和单于大位继承顺位——这两项切实关乎匈奴帝国的要害。
这很好理解。
——既然左贤王,才是单于大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真正意义上的‘单于太子’,那对于匈奴单于庭内部而言,西进攻打月氏人,就是比南下攻打汉人更重要的事。
这个逻辑也很简单:左贤王比右贤王大,左贤王的事,自然也就比右贤王的事重要。
而左右大当户、左右大将,又被四大家族各得其一,且世袭罔替;
这就会导致每一次的政权交接,对于匈奴这个新兴不过三五十载,却空前强大的草原游牧政体而言,都等于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
——作为‘左四柱’之中,各自世袭左大将、左大当户的兰氏、呼延氏,当然会对左贤王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而右四柱中,世袭右大将、右大当户的且渠氏、丘林氏,也会唯右贤王马首是瞻。
那么,问题来了。
我且渠氏、丘林氏,世代罔替右大将、右大当户,跟着右贤王去跟汉人死磕,抢不到多少东西不说,还动不动要崩掉几颗牙;
你呼延氏、兰氏,世袭左大将、左大当户,跟着左贤王去欺负苟延残喘的月氏人,废不了多大功夫不说,还总是能收获颇丰。
如果单只是这样,那倒也罢了——利益之争而已,顶多也就是心里不舒服;
偏偏单于大位的继承权,也是‘左贤王优先’,得左贤王出了差错,单于又没别的儿子,才能轮得到右贤王。
这,凭什么?
跟汉人拼死拼活的是我们,欺负月氏人的是你们;
在长城脚下死战的是我们,在河西、西域吃撑的是你们;
结果最后换了个单于,你们一个个全是潜邸从龙的功臣,我们啥好处捞不到不说,还要因为‘右贤王爪牙’的标签,被曾经身为左贤王的新单于清算······
“怪不得最近几年,都不怎么听说丘林部南下,攻掠汉边的消息了;”
“便是且渠氏,也往往出现在匈奴使团,而不是边墙之外的战场······”
意识到匈奴内部,正在愈发激烈的内部矛盾,刘胜只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
而在刘胜这一声低语之后,窦太后却将更加细致的内因外有,悉数摆在了刘胜的面前。
“丘林部,已经没了。”
···
“先帝后元三年,匈奴单于老上稽粥病故,左贤王挛鞮军臣继位;”
“之后不久,挛鞮军臣借祭祖之名,将右贤王及其部众、势力,都汇集在了龙城。”
“右贤王抵达龙城当日,挛鞮军臣以‘作战不力,密谋降汉’的罪名,直接血洗了齐聚龙城的右贤王及其部众、势力。”
“——丘林氏族对右贤王忠心耿耿,最终,整个部族都被军臣屠灭;”
“且渠氏知难而退,背叛了右贤王,甘愿为军臣牛马走,才总算是勉强保住了部族。”
“至于右贤王部,整个部族的壮年男丁,都死在了单于庭的屠刀之下。”
“故右贤王部的妇人和孩童,则尽贬为奴,赐给了军臣的弟弟、如今的匈奴右贤王:挛鞮尹稚斜······”
听闻此言,刘胜只微微一愣;
呆愕许久,才终是缓缓点下头。
挛鞮尹稚斜,是如今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的弟弟;
按照匈奴的传统,在自己成为单于之后,将自己的兄弟任命为右贤王,也符合军臣的利益。
就好比当年,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所作所为那样: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兄弟手足虽不能完全信任,却能为自己提供最好的帮助。
只是在了解到多年前,军臣单于继位前后的变故之后,刘胜才方舒缓些许的眉头,便又再度锁紧了些······
“在成为单于之前,军臣本是左贤王,主要负责向西攻掠月氏人;”
“按理来说,在成为单于,并血洗了故右贤王部,以及故右贤王的势力之后,军臣的注意力,本该更多的集中在西方、集中在月氏人身上。”
“只是军臣最后,还是没忘记将自己的弟弟,任命为新的右贤王。”
“嗯······”
“尹稚斜······”
“未来十几年,我汉家和这位匈奴右贤王,恐怕会经常打交道了······”
刘胜略带唏嘘得一语,却只引得窦太后不置可否的一笑,又自顾自低下头,随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袖。
便见刘胜又思虑片刻,才恍然大悟般一愣;
颇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边的祖母,见窦太后面无异色,刘胜便颇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诶,皇祖母?”
“这些事儿,和他燕王卢他之有什么关系啊?”
“难不成连卢他之,也被卷进了这双头鹰之制、这匈奴八柱之间的争斗当中?”
···
“他卢他之,配吗?”
满是疑惑地发出一问,又不忘补充一句讽刺意味十足的‘他也配?’,刘胜眉头只再一紧。
在刘胜看来,窦太后方才这番话,讲的分明就是匈奴的对外战略,和大位传承规则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挛鞮氏王族同四大家族之间的微妙连接;
而这等关乎匈奴国运的大事,卢他之一个判汉投胡的‘外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插的进去手。
——正如窦太后方才所言:卢他之在匈奴单于庭,自保都还费点劲;
自保都费劲,更别提插手匈奴人内部的‘家事’了。
所以在刘胜看来,先前分明还在聊东胡王\/长安侯卢他之,对汉家马政可能提供的帮助,窦太后却莫名提起匈奴人内部的事,这显然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但也正如刘胜所预感的那般:像窦太后、天子启这样身处金字塔尖的政治人物,其一举一动,都必然是有的放失······
“我说这些事,并不是想说他卢他之,也被牵连进这双头鹰政策、匈奴左右贤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
“但非要说卢他之,和这些事毫无关联······”
意有所指的说着,便见窦太后稍一滞话头,温笑着一抬手;
待身边的宫人尽数退去,窦太后才敛去面上笑容,稍有些严肃的侧过身,拉过刘胜的手。
“右贤王,以及右贤王左右的右谷蠡王、右大当户、右大将,都是奉匈奴单于庭之令,负责攻掠我汉家的。”
“而对匈奴人而言,东胡王卢他之,以及东胡部存在的意义,也正是对付我汉家。”
“那小九想想:左贤王和右贤王,谁会更看重卢他之?”
“——是负责攻掠月氏人的左贤王,还是专门负责攻打我汉家的右贤王?”
···
“既然是右贤王,那如今的军臣单于血洗故右贤王势力时,东胡王卢他之,会不会也被纳入‘右贤王余孽’的名单之中?”
“被军臣单于怀恨于心的卢他之,还会不会被如今的右贤王亲近、拉拢?”
“——挛鞮尹稚斜,敢不敢冒着单于震怒的风险,去亲近一个未必效忠于匈奴的东胡王卢他之?”
窦太后此言一出,刘胜只觉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
卢他之这个‘汉室问题专家’,当然会被专门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重视!
而如今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继位之后,针对右贤王部发动血洗,曾被右贤王亲近的卢他之,当然也会被算作‘余孽’!
这样一来······
“单于挛鞮军臣,本就对卢他之心怀怨恨,又不知处于什么原因,没有将东胡部也同右贤王部一起血洗;”
“至于左贤王,本就负责月氏人的事,卢他之对右贤王而言,着实可有可无。”
“再加上单于哥哥顶在头上,身为弟弟的右贤王尹稚斜,肯定也不敢和卢他之走的太近。”
“单于、左右贤王都不亲近,那卢他之在匈奴的境遇······”
见刘胜如此迅速便看破个中要害,窦太后略显严肃的面容之上,也悄然闪过一抹欣慰。
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又在刘胜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再将那双昏暗无光的双眸,在刘胜身上停留许久;
最终,窦太后还是微微一咧嘴,对刘胜意味深长的一笑。
“匈奴使团,如今正在长安。”
“小九回去之后,尽快把钱的事办完——至少,也要暂时交到其他人手中。”
“钱制一事的要点,小九已经大致办完,剩下的,少府能应付。”
···
“去吧;”
“去和匈奴人聊聊。”
“便是探不出什么,也没得到收获,也权当是和匈奴人打打交道,熟悉熟悉。”
“实在不行,再来寻我便是。”
“过去这些年,长安侯和元勋功侯的后人,也算是常有书信往来······”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