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刘胜的坚持下,贾皇后的诞辰,终还是得意风光大办。
对于这场略显‘靡费’的诞辰,无论是长乐宫的窦太后,还是未央宫的天子启,都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愉。
究其原因,不外乎刘胜带着‘为母操办诞辰’的想法前去时,窦太后所道出的那句话。
——非壮丽,无以立威。
这句曾出自开国萧丞相之口,以解释长乐、未央两宫为何如此‘雄伟’的话,便成了窦太后解释皇后的诞辰,为何要风光大办的坚实依据。
窦太后告诉刘胜:先帝尚在之时,‘窦皇后’每年的诞辰,也都是风光大办,恨不能弄的普天之下人尽皆知;
直到先帝驾崩,窦太后才一改往日‘沉迷享乐’的面目,凡是扯上庆典、宴饮等话题,便三句不离一个‘先帝遗德’‘太宗遗风’。
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屁股问题。
——皇后,是后宫之主,是宫中诸姬、嫔的管理者,是诸皇子、公主的嫡母。
所以在类似诞辰、庆典的活动中,皇后首先需要保证的,就是维持自己的尊荣、彰显自己的地位。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用远超规格的庆典耗费,来直白无比的告诉宫中的人:我,才是后宫之主!
而在皇帝驾崩,皇后变成太后之后,就不再需要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了。
太后,为什么是太后?
——因为皇位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儿子。
这就意味着只要儿子稳坐于皇位之上,那太后,也就能在太后的位置上寿终正寝。
毕竟历朝历代,都只听说过废皇后、王后,没听说过哪朝哪代或哪国‘废太后’不是?
“太子,好好操办吧。”
“眼瞅着,皇后也没几个诞辰,能如此大肆操办了······”
得了窦太后这句话,刘胜自是不遗余力,为母亲贾皇后,办了一场轰动长安舆论的诞辰。
晚宴之上,天子启很高兴;
非但多喝了几杯,甚至还多年不见的留宿椒房,和贾皇后聊了小半个通宵。
而在这场皇后诞辰之后,整个长安朝堂内外,便顿时被一股诡异的氛围所笼罩。
——春江水暖,鸭先知。
作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精英群体,长安朝堂,最先意识到了异常。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天子启,真的老了······
·
“老了?”
“嘿!”
“俺们老哥几个,年纪最小的,那也五十有七了!”
“陛下这不到四十的年纪,又算哪门子的老?”
上林苑,思贤苑寝殿外。
还是那几位老者,还是那棵老树,还是那片田埂;
还是天子启和刘胜,还是大咧咧坐在田埂上,同那几位老者说着些什么。
算下来,这应该是刘胜第三次,被天子启带到了这颗老树下,同这几位老者交谈。
第一次,刘胜尚还只是‘公子胜’,只能乖乖站在边儿上,听天子启和几位老者交谈。
直到天子启主动问起,刘胜才出于‘别给这个小气鬼丢人’的考虑,复述了一下汉律中,关于秸藁税的规定。
第二次来的时候,刘胜,就已经是‘太子胜’了。
那一次,刘胜虽然没得到什么发言机会,却也从几位老者看似随意,也着实简短的‘苦速’中,提炼出了不少关键信息。
太子胜至今为止,最拿得出手的钱、粮之政,便是刘胜在那次‘会晤’之后得出的果实。
而今天,便是第三次。
这是刘胜第三次被天子启领着,同这几位老者面会交谈。
具体要聊些什么,刘胜并不大清楚。
但从天子启的状态来看,刘胜大致能断言:下一次,刘胜或许就要独自前来,拜会这几位老者;
而届时的刘胜,也很可能不再是‘太子胜’······
“唉~”
“老啦~”
“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被宗社的胆子压垮了身子。”
“太医说,要静心调养,要远酒戒色、要不问朝政。”
“呵······”
“堂堂天子之身,却落得个‘不问朝政’,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天子启一阵唏嘘感叹,也惹得几位老者自然地敛去面上笑意,满是惆怅的缓缓点下头。
“是啊······”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事时,虽已年四十九,却也是英明神武;”
“那精气神儿,就跟半大小子似的!”
“结果做了皇帝,前后不过七年的功夫,就被这天下压得喘不过气、站不起身······”
···
“先帝自代国入继长安时,那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
“虽然在位二十七年,但回想起来,先帝也是在三十几的年纪,便被这重担压得一身病灶。”
“到最后几年,更是全然由陛下‘太子监国’,先帝才得以稍行歇养······”
沉寂中,一位老者满是惆怅的感叹,只惹得在场众人纷纷点下头,无疑是对老者,以及天子启先前的话感到无比认同。
距今为止,凡汉立五十余年;
在这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刘汉社稷遭遇了无数困难、无数困境。
自太祖立汉,到如今天子启威亚海内,与民安和,这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光是有可能颠覆刘汉社稷的重大变故,便发生了至少三次!
——第一次,是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汉家险些在那一场汉匈打仗中,失去开国之君!
若当年,匈奴单于冒顿没有审时度势,赶在被反包围前北遁,而是死磕身陷白登之围的太祖刘邦,那说不定刘汉社稷,就真的要成为比二世而亡的嬴秦,都还要更加短命的王朝。
毕竟再怎么说,人家嬴政也还算寿终正寝不是?
——第二次,则是吕太后驾崩,诸吕子侄意欲颠覆刘汉社稷,最终被诸侯大臣联手诛除的诸吕之乱。
而在那场动乱中,无论是诸吕子侄成功颠覆了刘汉社稷,又或是平定诸吕的陈平、周勃等人生出不该有的念头,都足以让刘汉社稷,断送在太祖刘邦的孙辈手中。
即便是后来,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之后,但凡某一步棋没走对,对于汉家而言,都必将酿成前所未有的灾难······
第三次,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启继位之后,爆发的那场吴楚之乱了。
虽然吴楚之乱最终的结果,是太尉周亚夫降维打击,三月而平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但实际上,当时的情况,也已经糟糕到了‘刘汉宗社命悬一线’的地步。
都不用说别的;
就说当年,倘若刘鼻在挟持关东大半宗亲诸侯的兵马之后,决定不再西进,那刘汉天下,就将瞬间倒退回太祖立汉之前,那个名为‘楚汉争霸’的时代。
——在太祖彭城战败之后,楚汉争霸,就是以梁都睢阳-荥阳一线为界,西属汉,东属楚。
更有甚者,一旦刘鼻的吴楚联军主力攻破睢阳,甚至只是绕过睢阳,让一支千人左右的先锋出现在函谷关外,稳坐长安未央宫的天子启,便要立刻‘沐猴而冠’了······
除了这三件足以颠覆汉家宗社的重大变故,与之类似,只是危害相对较小的变故,也从不曾断绝。
——太祖高皇帝刘邦戎马一生,做了七年皇帝,便耗费了自己整个皇帝生涯和最后的寿数,铲除了汉家所有的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刘盈,看似没有遭遇重大变故,但实际情况,却是刘盈都还没来得及具备‘处理变故’的资格、权限,便在政治权力斗争中落败,落得一个郁郁而终。
至于前、后两个儿皇帝,虽然本身没有造成或面临变故,但本该有汉天子肩负起的重担,却都压在了吕太后的肩上。
为了看顾好这汉家社稷,吕太后所承受着、所肩负的,绝不比任何一位汉天子——包括太祖高皇帝小到哪里去。
再到先帝,二十出头的年纪,便从代国跑来长安‘入继大统’;
结果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便发现自己这个‘汉天子’,却连自己的禁军都无法节制。
万般无奈之下,先帝先是推出‘卫将军’取代卫尉,以初步保证自己的人生安全;
之后又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手段,从零开始,将权力一点点的收回手中。
在这期间,济北王刘兴居起兵、淮南王刘长‘起兵未遂’,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而到了当今天子启继位,当年那个破碎的棋盘,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清算······
“呼~~~······”
“自太祖立汉,凡今五十余载,我汉家,可谓筚路蓝缕,屡逢大变。”
“历代先帝励精图治,到朕,传到第六世;”
“却还是有北方的匈奴、南方的赵佗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在我汉家身上咬下一块肉、吸出一口血······”
满是惆怅的说着,天子启稍侧过身,毫不顾及形象的侧躺在树根下,对不远处的刘胜稍指了指,又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都是娃儿啊······”
“生在农户,这个年纪的娃儿,便是卒;”
“生在高门,这般年纪,也得是节制三五十人的将官。”
“便是生于皇家,也逃不过一个要么封王就藩、要么获立为储的命。”
“可这般年纪,放在哪朝哪代,也都是娃儿啊······”
说着,天子启又是一阵苦笑摇头,将目光从刘胜身上收回。
只是片刻之后,天子启那已有些无力,甚至无力到微微发颤的手指,便再次指向了刘胜。
至于天子启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紧挨着身边,也同样侧躺于树根下的几位老者。
“这小子,不错。”
“真不错。”
“朕在这个年纪,做的没这小子好······”
见天子启愈发伤感、愈发惆怅,气氛也愈发低沉,那几位老者当中,顿时便有一人开口活跃起氛围。
“嗨~”
“瞧这话说得;”
“哪家的娃儿,能在十几岁的年纪,就一棋盘把亲戚家的小子砸死?”
“真说起来,但凡是个恭顺地,在这般年纪,就都比陛下当年乖巧!”
老顽童明显有些刻意的调侃,却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引来众人的哄笑;
只本能的啃啃僵笑两声,众人已带着些许伤感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天子启的身上。
——大家,也意识到了;
意识到天子启,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
意识到今日,很可能是众人同天子启、同这位‘老友’的诀别······
“朕百年之后,若这小子刚愎自用,又或是对太后不敬,你们老哥儿几个,记得在旁劝着些。”
“唉~”
“谁人没有年少时,鲜衣怒马轻凡尘?”
···
“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哥儿几个,就看在朕这张老脸、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儿上,帮帮这小子。”
···
······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引得几位老者各自别过头去,将目光散向四方,虽都装出了一副置若罔闻的姿态,却也都已是老泪纵横。
却见天子启沉默片刻,又颇有些洒然的嘿然一笑;
侧过头,深深看了刘胜一眼,便大咧咧一抹面上泪痕。
“嗨!”
“你小子,安?!”
“朕都这幅模样了,却还是要为你这混账操心!”
“就不能朕省省心???”
···
“这几个老东西,都给朕记在心里!”
“有什么事憋在心里,没法说给身边人听,就来找这几个老家伙说说!”
“嘴把严实点,别跟个愣头青似的,啥话都往外说!”
“就算坦荡,那也总有些话,是不能从天子嘴里说出来的。”
“听到没有?”
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才刚抹去的泪水,便再次回到了那张已尽显疲态、病态的面庞之上;
至于一旁的几位老者,纵是已经在用尽全身力气去压抑,却也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
而在天子启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刘胜却好似一尊凋像般,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只有那两行不知由来的热泪能证明:这,真的是太子胜;
而非太子胜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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