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这场战争,早在双方都还没有动作时,便注定会打起来一样——第一场战斗,也在全天下人的意料之中,于马邑城外爆发。
只是按照大多数人的预料,第一场战斗爆发的时间,本应该是匈奴人抵达马邑第三日的清晨,或是第二日晚间的夜半时分。
这和匈奴人外出作战时的习惯有关。
——按照惯例,匈奴人在试图发动战争时,会率先由单于亲自射出一支鸣镝。
这是从鸣镝弑父的冒顿单于时期传下来的传统,向来如此。
而在单于射出鸣镝之后,单于庭和匈奴各部族的头人、小王,便能通过这支鸣镝射出的方向,大致推断出自己即将打击的敌人。
比如当年,匈奴左贤王挛鞮冒顿鸣镝弑父,便是将自己的鸣镝射向了营盘正中央——头曼单于的大帐;
又比如秦末汉初之时,那场决定草原霸主归属的决战,冒顿单于毅然决然鸣镝向北,随后一举歼灭了统治草原长达上百年的东胡政权,一句成为了草原的新霸主。
再比如后来,冒顿单于的继承人:老上稽粥单于,仅仅只是将鸣镝射向了西方,匈奴人便和河西走廊的月氏人打出了狗脑子。
直到月氏人西迁到西域,甚至是继续西迁到更西方的大宛以西,匈奴单于庭也至今在寻找这些‘余孽’的下落。
而今年,匈奴右贤王挛鞮尹稚邪,便是循着军臣单于向南射出的鸣镝,而出现在了马邑城外。
至于为什么说第一场战斗,往往会发生在匈奴人抵达战场的第三日凌晨,或第二日晚间的夜半时分,则是由于作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人,天然不具备在短时间攻城拔寨的能力。
如果对上同为游牧民族的东胡人或是月氏人,匈奴人当然可以马不停蹄,借着大规模机动的尾势,一股脑朝敌阵冲杀而去。
但在面对汉室军队,尤其是龟缩在城池之内的汉室军队,且无法绕过挡在面前的城池时,匈奴人必然会做出的选择,便是在城池外十五里的位置扎营。
扎营的原因有三。
其一:既然是城池,那无论城池是大是小,匈奴人都很大概率无法在短时间内攻下;
既然无法在抵达战场的当天,或是在三两日内攻下城池,那无论是为了准备攻城器械,还是让长途跋涉而来的骑兵集群得到休息,匈奴人都必须扎下营盘,以做攻城之前的准备。
毕竟相比起奴隶们砍树造攻城器械,且暴露在汉人的探查范围之内,还让骑兵们席地而眠,显然还是有一个营盘容身更为安全,也更让匈奴人安心。
其二:城池攻防战,由于其攻、守双方过于明确,反倒很容易出现城池内的守军向死而生,杀出城来反攻的情况。
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匈奴人没有一个可以退收的聚点,便很容易在措手不及间,被冲出城池的汉军步卒冲散。
所以,为了能让骑兵们心中有底,有一个可以本能退守的聚集点,匈奴人在攻城之前,往往都会在要攻打的城池外扎营。
——哪怕是用树枝围出一个潦草无比的圈,象征性的‘扎营’,也是匈奴人从不曾忘却的事。
其三:在匈奴人,乃至每一个游牧民族劫掠时的入侵过程中,一个物资中转站、暂存点,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经过过往这么多年的‘往来’,汉匈双方之间对彼此的习性、习惯,不说了若指掌,那也起码是无所不知。
匈奴人知道汉人一天吃几顿饭、分别在什么时辰,乃至于具体会吃些什么;
汉家的将士也知道对面的匈奴北蛮,是如何从属于自己的草场来到边境,希望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去。
便说此战,汉室一方哪怕不知道具体的对手是谁,也还是能早早预料到匈奴人重点关注的是什么。
——粮食;
——盐茶;
——布帛;
——人丁。
除了以上这四个匈奴人迫切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或是迫切想要通过转卖获取暴利的商品之外,若还有能让匈奴人两眼放光的,那也就是各类贵重金属了。
所以说白了:匈奴人在战场附近扎下的营盘,只有在战争爆发之前,会被用于供匈奴骑兵修整。
从战争爆发的那一刻开始,匈奴人的大营,便是溃败之后避免溃散、可以让骑兵集群重新汇合的聚点。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战争爆发之后,匈奴人就不在大营里休息了;
只是相较于讲究的汉人,匈奴人真的很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牵着马找个三五步长宽的浅坑,枕着马肚子,一晚上也就应付过去了。
至于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人的大营,更是会直接变成俘获的战俘、抢掠的民壮,以及掠夺来的各式物资的储存点。
结合以上种种,便不难得出结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匈奴人都希望在抵达战场之后,能有两日左右的‘休战期’。
在这两天里,匈奴人可以完成扎营工作,并准备好简陋的攻城器械,随即便开始攻城。
自然而然,当这两天的默认休战期,被郅都一言不合的夺走时,尹稚邪的心情,当然也就美丽不到哪里去了······
“郅都······”
“哼!”
“所谓的国之爪牙,战克之将;”
“倒要看看,汉人的爪牙,究竟能有多么锋利!”
站在马邑北城门外约莫十里的位置,看着马邑城外的些许狼藉,尹稚邪只面色阴戾的咬紧牙槽,暗搓搓诅咒起了郅都得宗族长辈。
而在尹稚邪目光所系,约莫五里宽,三五十里长的区域——接下来这场战争的主战场,正斜七竖八躺着百十来名折兰游骑。
这些英勇战死的折兰勇士,有的被汉人的箭羽一箭封喉,亦或是倒霉至极的被射中眼睛、耳后这样的脆弱部位;
有的只是被射中臂、腿之类的非要害位置,却也因剧烈的疼痛而摔下马背,正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哀嚎着。
当然,还有两个最倒霉的倒霉蛋,让尹稚邪饶是万般恼怒,也根本不敢再靠近马邑、不敢踏足距离马邑三百步以内的区域。
——那两个人,均是折兰部的百人长;
即便是不知晓折兰部的传统,单只是通过身上明显用了更多材料的服饰,和依旧徘回在二人不远处,久久不愿离去的骏马,便不难判断出这二人,绝非寻常的折兰大头兵。
这二人,一个失去了一整条左臂和大半个左肩,左半边脸满是血污的仰卧在地,双眼瞪得浑圆,却也不过是死不瞑目;
另一人更是‘身首异处’——身体紧紧的侧躺在地,不知去了何处的首级,则是在尹稚邪声嘶力竭的呼号提醒,以及目不转睛的目光注视下,被那大腿粗的巨大‘箭失’轰成了血沫。
“床子弩······”
“歹毒的郅都,为了射杀折兰部的勇士,居然连守城用的床子弩都用上了······”
咬紧牙槽,恶狠狠凝视向马邑城头,那高高昂起尖端,好似随时都要抛射而出的巨大床子弩失,尹稚邪面色只一阵变幻,说不出的古怪。
这人会打仗?
什么人会拿床子弩打侦察兵?
这就好比后世,什么人会拿近防炮轰蛙人?
知道你们汉人有钱、豪横,总也不至于拿床子弩轰人吧?
要知道一支床子弩失,粗一尺五,长更足有丈二!
被这样一支弩失轰死的匈奴人,身高甚至都没有这枚弩失长度的一半高······
“传令下去。”
“凡是靠近马邑五百步以内,无论是十人长、百人长,还是千人将;”
“乃至于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甚至是本屠奢,都必须穿和本部勇士一模一样的服饰!”
“转告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如果不想让尸体被部下带回草原,并借此继承自己所有的财产,就老老实实把那几匹宝马藏起来!”
“真要骑着那些马到汉人阵前挑衅,可别怪本屠奢没提醒他们。”
对着马邑北城墙诅咒良久,终得以稍平静下来的尹稚邪,第一时间下达了‘反狙击作战’指令。
毕竟对面的郅都,是个能拿床子弩轰斥候先锋的奇葩。
真要是有哪个蠢货,穿着一眼便能看出非富即贵的奇装异服,骑着在草原非凡人所可得的骏马,鬼知道这场战争,死在马邑城下的匈奴最高级别贵族,会在怎样骇人听闻的高度。
只是交代过‘反狙击作战’指令之后,目光仍没能从马邑北城墙外移开目光的尹稚邪,只冷不丁再次皱紧了眉头。
——尹稚邪很为难。
今日的初战,这第一次碰撞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让尹稚邪非常为难。
今日,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折兰部率先抵达战场,按照管理巡视战场周围,并顺带着将汉军的侦查范围压榨回马邑城内,外加马邑城头的视线范围极限。
按照惯例,接下来便该是匈奴骑兵在马邑外来回巡视,确保身后的大营安然扎下,攻城器械准备完毕。
而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开始攻城了。
但今日,率先抵达战场的折兰骑兵正在巡视战场时,马邑居然城门洞开!
不等折兰斥候先锋反应过来,便是一阵漫天箭羽遮天蔽日而下,吓退了打算趁机攻城的折兰主力;
只是主力被吓退,距离马邑城墙不过三五里的先锋斥候们,却是来不及撤回来了。
——撤,便会被汉人那完美弧度的齐射扎成刺猬;
不撤,便只能被从城内涌出的汉人步卒缠住,甚至是落入包围之中。
语言的描述如此繁杂,实际上也就是那么三五十息的事儿。
——马邑城门大开,折兰骑兵愣了一愣,正要攻城,就发现天空勐的一黑;
反应过来的主力部队争先恐后退去,先锋斥候却因为自身已经处于汉人的远程打击射程之内,而多愣了那么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马邑城头开始响起一阵‘邦!’‘邦!’的如雷巨响,一架架床子弩被巨大的木锤击发,‘嗖!’的一声窜下马邑城头。
至于那些涌出马邑的汉人步卒,却并没有如折兰人所预料的那般,寻求和折兰人缠斗,而是很离奇的在出城列阵之后,又默然退回了马邑之内。
汉人在干什么?
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折兰人都在想:汉人在干什么?
甚至即便到了此刻,马邑城外的匈奴贵族当中,能看透汉人的意图的,也不过尹稚邪一人而已······
“为了几十个折兰勇士,就愿意调成千上万的兵力,冒险出城。”
“凭借床子弩达成了目的,发现无法追上折兰人的主力,便毫不迟疑的退回城内,连首级都不割取——甚至都没有纠结片刻。”
“如此果决······”
回想起方才,从折兰王口中听到的战斗过程,再在脑海中将整个过程复原一番,尹稚邪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马邑的汉人,不好对付。
这是尹稚邪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
至于第二句话······
“汉人在白昼尚且敢如此大举出城,也就未必不会在夜半时分发动袭击。”
“传令下去:无论是伐木的奴隶、制作攻城器械的工匠,都必须在日落之前回到大营之中。”
“马邑方向,白昼派出双倍的兵力查探,但绝不可以靠近马邑五里以内的区域;”
“日落之后,在白昼的基础上再加倍,确保我大营的安全。”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马邑,虽然只看到一段灰蒙蒙的城墙,但尹稚邪总觉得在那段灰蒙蒙的城墙墙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正直勾勾注视着自己。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让尹稚邪如坠深渊,反而生出了一种‘遇到同类’或是‘棋逢对手’般的期待。
本能的下达战斗指令,完成战略部署,尹稚邪的目光,只再一次锁定在了马邑北城墙外。
而在那里,也确实如尹稚邪预料的那样:汉雁门太守郅都,也正眯着眼,眺望向千百布外的几百道人影。
“尹稚邪······”
“挛鞮尹稚邪······”
“嘿······”
“挛鞮氏王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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