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窦太皇太后乾坤大挪移般的调动下,彼此朝堂公卿班子的“微调”,也算是告一段落。
三公看上去稳如泰山,实则都已经接近各自的任期。
——丞相刘舍本就是得到了一个过把瘾的机会,顺便过渡一下,然后就要给身后的窦婴让位置。
是窦婴自己不争气,错失了丞相之位,朝内有没有合适的替代人选,才让刘舍这个代理丞相无限期代理到了现在。
到如今,刘舍已经是一种十分豁达的状态了。
——丞相的瘾过了,金印紫绶的感觉也体验了,权利的滋味品尝到了,位极人臣的尊荣也有了。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刘舍现在的心理状态十分乐观:刘胜交代什么事,就漂漂亮亮把事儿办了,没交代事儿,就别给刘胜没事找事。
需要丞相站出来的场合,就当仁不让的站出来肩负起责任,不应该站出来的时候,也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缩头乌龟·······
至于相位,坐一天算一天,每多坐一天都是纯赚!
可以刘胜并不知道自己的丞相,是如此豁达的心理状态。
如果知道了,刘胜肯定会情难自抑的说上一句:机缘巧合之下,刘舍居然突破了人性的局限,参破了人臣之道最理想的状态。
刘舍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并且乐此不疲,御史大夫田叔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了。
——田叔,已经很老很老了·········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以门客奴仆的身份来到长安,为主人张敖求情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的时间。
曾经那个正值壮年的丈夫,如今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过去这十来年,田叔先是做了内史,和长安城三步一个、五步一群的公侯贵戚们打了几年交道,搞得老头儿心力憔悴;
好不容易告别了这个极容易让自己猝死的高压职位,又转而做了御史大夫········
虽然说御史大夫没那么繁杂的公务需要处理,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也大都由实际掌控者:御史中丞来负责,御史大夫本人只需要尽到“亚相”的责任制衡丞相,这份压力,也绝不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寿星所应该承受的。
盖因为御史大夫,是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都鲜有出现的权责严重不对等的职务。
举个简单的例子。
某一天,御史大夫属衙接到指令:某某职务出缺,需要御史大夫属衙给出三个合适的人员。
接到消息,御史中丞问都没问身为御史大夫的田叔一声,就直接按流程拿出了三个人选,并直接送到了天子胜的面前。
——这是御史中丞的权力,谁都挑不出毛病。
这个时候,身为御史大夫的田叔,对这个职位出缺、御史大夫属衙接到了给这个职务推荐人选的任务,乃至于御史大夫属衙最终推的那三个人都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的田叔,正忙着给丞相刘舍挑刺,以履行自己“亚相”的职责,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也同样是御史大夫的权力,和御史中丞自作主张推举官员一样:一直都是这么运作的,谁也挑不出毛病。
结果几个月后,出事儿了。
御史中丞推举的三个人选当中,居然有一个人是项氏族人之后,楚霸王余孽!
偏偏最终,被朝堂选中填补出缺职务的,恰恰是这个项羽家的余孽!
这下,事情就要闹大发了。
首先被问责的,当然就是御史中丞了——人是你推的,现在人选出了问题,尤其还是政治成分有问题,自然是你这个审查部门失职,这没什么好说的。
到这里,有意思的来了。
在御史中丞之后第二个被问责,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被问责的公卿二千石,便是御史大夫田叔!
为什么?
——你是不是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属衙,是不是你的地盘?
——御史中丞,是不是你的下属?
——受令推荐官员的,是不是你的地盘:御史大夫属衙?
——最终推举官员的,是不是你的下属:御史中丞?
只要对这五个问题连说五个“是”,那也就没必要再多说别的什么了。
什么亚相不亚相,什么对此不知情,都比不过一句“求陛下宽恕”来的有用·········
所以汉家的御史大夫,尤其是现阶段的御史大夫,是典型的没多少权力,却要负天大责任的危险职务。
一个不小心,就要被业务不熟练的御史中丞拉着,手把手就上了黄泉路········
所以御史大夫,就只能心惊胆战的活着?
田叔如今所面临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哪天一觉醒来,就已经被御史中丞坑到了阎王爷当面?
当然不是。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用更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一套制度形成初期,或许会有一些不合理的漏洞;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套不够健全的制度,就会因为各方力量的博弈、制衡,而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就好像是那些完全靠漏洞才运转起来,但凡少一个漏洞,都要当场崩盘的电脑程序一样。
具体到田叔的处境,其实就是类似的情况。
——御史大夫属衙的实际权力,基本都由御史中丞掌握,根本无权,也不会过问公务的御史大夫本人,却要在任何时间都做好负连带责任,甚至是次要责任的准备。
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人做御史大夫,就都不会允许这样不平等的条约存在。
所以,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时任御史大夫张苍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专门派两个仆从,在御史中丞的办公房外站岗,无论什么人进出,都由其中一人速去禀告。
——我堂堂御史大夫,在自己的地盘安排两个关系户,不过分吧?
至于安排到哪里你就别管了,都说了是关系户,哪儿又是你管的着的········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有下达官员推举命令的信使找上御史中丞时,最多不超过两柱香的功夫,御史大夫必定会十分巧合的遛弯到御史中丞的办公房外。
见到御史中丞,自然难免打个招呼,见有客人,自也就不免问上一句:这位是?
然后,就该轮到御史中丞做抉择了。
——要么道明眼前这个人的身份,顺便代为表明此人的来意,然后让御史大夫顺理成章的说出那句:哦········原来如此啊·········
刚好我最近有点闲,还能过问一下这事儿。
那个谁,等人选好了,记得拿来给我看一眼········
御史中丞再怎么位俾权重,也终究还是御史大夫的下属——起码也是理论上的。
对于御史大夫“我好无聊,给我看看你在干嘛”的请求,又如何能拒绝?
这样一来,御史大夫就算是用不大上的了台面的方式,为自己挣得了官员推举人选的复核权。
这样一来,就算最后因为人员出问题而背锅,也好歹是自己的锅,背着也不至于那么窝囊。
当然,御史中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隐瞒。
这对御史大夫而言也同样可以接受。
——我是真不知情啊!
——而且我专门问过御史中丞,这丫浓眉大眼的,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跟我提啊!
!
有了这么一个说辞,即便依旧要负领导不力之类的连带责任,但也不过是罚俸之类,远比负次要责任安全的多。
——谁家御史大夫靠俸禄过活啊·······
都是丞相预备役了,没个侯爵还做个屁的御史大夫?
有侯国的产出,就御史大夫那三瓜俩枣的俸禄,也就没人看得上了。
这样说起来,田书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但正所谓:构造越简单的锁,其实就越慢打开;
来源越简单的麻烦,解决起来也就越困难。
——还是那句话:田叔,已经很老了········
老到早就没有力气,一天往御史中丞的班房跑上三五趟;
老到早就没有精力,去应对御史中丞这样的老狐狸、老油条。
老到即便御史中丞都有些看不下去,甚至每每都友善的等这位看着上门和自己“偶遇”,都仍旧应付不来这一切了········
最终,窦太皇太后给出方案:只要留任,田叔将不会因除谋反意外的任何罪名被问责。
看这一手特赦,窦太皇太后才算是把老头子劝了回来,再最后最后留个两年。
窦太皇太后也很干脆的答应:两年之后,南皮侯窦彭祖亲自驾车,用停放在长乐宫的太后法架,送田叔回到家长的院门口········
三公复杂了一些,九卿就相对简单了许多。
——内史韩安国,如愿外放为雁门守,顶替制度的位置,成为了汉室北方边境的边关守将。
卫尉塞侯直不疑调为内史,填补因韩安国外放而出缺的位置,成功履任九卿之首,一时间意气风发,风光无二。
奉常南皮侯窦彭祖继续递补,从做了十来年的位置上挪了窝,也总算是担任了一个相对更有含金量的九卿职务。
当然,朝堂内外的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当今天子胜迫于窦太皇太后那边的压力,而对南皮侯家族做出的补偿。
毕竟骊山厩令窦完,刚在几天前死在了窦氏宗祠,事后甚至被都太皇太后亲自剔除出了窦氏族谱。
如此一来,作为南皮侯家族唯一的独苗,窦彭祖所享受到的待遇,基本就成了窦太皇太后判断当今天子胜对窦氏外戚一族的态度的重要参考标准。
窦彭祖做了卫尉,空出来的奉常,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袁盎头上。
在得到刘胜含恨发出的那封告知公文之后,几乎大半个官僚阶级也都已经明白:在肉眼可见的将来,汉家,又要死一个奉常卿了·······
至于袁盎留下来的太仆,则一度让朝堂内外感到心烦。
毕竟太仆马政这个烂摊子——这个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烂摊子,是个人就不可能愿意接。
更何况窦完、袁盎二人的下场。自己那封天子含恨而发的公文,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朝堂内外:太仆要搞大清洗。
这种时候去接受太仆这个烂摊子,吃力不讨好倒再其次,万一被牵连进去,那可就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了。
就在朝堂内外为此感到头疼不已,生怕那一天就要自己做太仆时,宫里传出消息:太仆的人选,当今天子胜已有定夺!
!
而刘胜最终摆在百官公卿面前的人选,却是让朝堂内外五味杂陈。
——雁门守致都········
或者说,应该是阔别长安多年的苍鹰,即将再次翱翔在长安上空,随时准备俯冲而下,结束任意一只鼠兔之流·········
刘胜让致都回朝出任太仆的目的,也完全称得上是昭然若揭:快刀斩乱麻。
用苍鹰致都这把凶名在外的快刀,去砍太仆马政这团乱麻。
对于天子胜的安排,朝堂百官表面上自然是歌功颂德,三叩九拜,表示致都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做太仆的灵长类动物了!
!
但暗下里,又无一例外的纷纷祈祷起致都赶紧处理完太仆的事,然后有多远滚多远,就是别带在长安朝堂。
——致都在长安的那段日子,几乎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苍鹰的淫威之下。
毕竟谁家还没有个荒唐的子侄晚辈?
而过去这段时间,致都不在长安,长安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伙儿别提有多痛快了。
所以可以的话,人们还是希望致都的狠劲儿,能用在匈奴人身上。
将朝中大部分事物理顺,再将一系列人员调动所引发的阵痛期熬过去,刘胜便也没再多浪费时间,正式召致都回京述职。
只是致都回到长安的同时,还带来了另外一伙人。
——匈奴人的使者,终于还是再次踏足华夏大地,再次踏上长城以南的万里沃土。
而在刘胜看来,这,才是汉匈马邑战役最有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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