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在运河上陪着女孩们说笑时,朝廷旨意已经传到江南。
因林如海遇刺,两淮盐政衙门最近加强了防卫,兵丁日夜巡逻,无人胆敢懈怠。而那些前来拜访的官员士绅,无不被告知林御史重伤昏迷,无法见客。
这日午后,后院内堂中,有两个中年男人对座手谈,其中一人便是担任巡盐御史的林如海。与所谓的“重伤昏迷”截然不同,此时他的面色很正常,不过略显憔悴罢了,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另一人是他的心腹师爷,名叫张梅酒。见林如海眉间愁绪不散,在落下一子后,开口劝道:“朝廷特意委派了钦差前来查案,不久便到,届时东主的担子便可卸下。至于办好办坏,全看那人本事,咱们静观其变就好。”
林如海丝毫没有因此放松,摇了摇头,苦笑道:“哪里会这么容易?若非情不得已,我也不愿出此下策。”
张梅酒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的点点头。
两淮盐政每年缴纳盐课近百万两,撑起半壁江山。虽然数额不匪,可是柳湘莲整顿长芦盐场的效果出来后,无人不知两淮盐政猫腻太重,林如海的地位便显得十分尴尬。
身为永隆帝的心腹臣子,他自然担着为皇帝谋财的差事,可手底下都是太上皇的老人,频遭掣肘,想整顿也无力。
近来永隆帝催促甚急,他被逼无奈,便放出要整顿盐场的消息,并严词拒绝各方试探,做出铁面无私的姿态。很快便发生了意料之中的刺杀,有心防备之下,刺客当然没能得逞。
林如海趁机假装重伤昏迷,不能视事。如此一来,朝廷必然另行派遣大员处理此事,到时做得好他跟着沾光,做不好他也能免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至于力挽狂澜,他已经不敢想了。
张梅酒说道:“只是没想到,这次被派遣的竟然还是那位姓柳的小钦差。他在长芦做的倒是不错,但两淮局势更为复杂,恐怕不是他能处理好的。”
林如海苦笑道:“还有一点儿你没说,此人乃是我家亲戚,说起来要叫我一声‘姨父’,虽然不曾见过,到底不好袖手旁观。”
原想着,柳湘莲虽是巡盐钦差,但毕竟需要时间稳固长芦局势,未必能南行,更大可能是另外派人前来。不想永隆帝对这位年轻臣子如此看重,又委以重任。
林如海沉声道:“事已至此,只能看他的手段了。年轻人干劲儿足,想法多,或者能够开辟局面也说不定。”
尽管嘴里这样说,但他也不相信柳湘莲能有什么好办法。整顿盐务就是虎口夺食,必遭反噬,这不是主政者能力的问题,而是权势问题。柳湘莲窜起太快,看似得宠,其实在朝中根基浅薄,不过是皇帝拿来杀人的刀子,用得好继续保留,用不好随时可弃。
想起女儿书信中对此子颇多赞许,应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只是不该过早卷入官场这摊浑水中。林如海准备隔岸观火,看场好戏。
唱戏的主角还没来,一些配角已经急不可耐起来。
柳湘莲在长芦的所做作为早已传了过来,无论是盐政官员还是盐商,都有耳闻。闲聊时总会有人大言不惭的说些混账话,好像完全不将此人放在眼中,但实际上没有不怕的。
越是这样的年轻人,越不好拿捏。大家不怕花钱,就怕这样油盐不进的愣头青。即便大伙儿一起用力,惹出些事端,让朝廷罢了他的官,但是中间难免遭受损失。
此时,扬州城中,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内,盐商总会的八大总商共聚一堂。
现场的氛围有些沉默和压抑,众人的目光时不时打量一位肥胖的中年男子。
那人终于忍耐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们都看我做什么?老子说过几遍了!这事儿真不是我张家做的!就算是要做,也不可能在自家地界上做吧?那不是往自己脑门上扣屎盆子吗!傻不傻!”
林如海遇刺已经事发半月,但究竟是谁干的,始终无人承认。而刺客当场身死,也就成了无头公案。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张家,林如海就是在巡查张家控制的盐场时出的事。
当时他宣称要仿照长芦盐场进行整顿,抓了好些恶霸灶头,正准备继续深入下去,便遇到刺杀。林如海受伤后,不能理事,所谓的“整顿”自然无疾而终,再无人提起。
这样看起来,的确是张家的锅,怎么都丢不掉。
刚刚说话的,便是张家当代家主,张永安。他最近真是快要烦死了,虽然自己担着最大的嫌疑,但他很怀疑是有人要嫁祸给他,没准儿真凶就在这间屋子里。
说起来,他也很着恼。林如海所谓的盐场整顿,固然损害张家利益,可实际上受到威胁的是全体盐商和官员,张家完全没必要强出头。只需忍耐一时,待将来整顿失败,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期间的损失可以加倍弥补回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谁不知道呢!
房间内,居中而坐的老者淡淡的瞟了张永安一眼,流露出些许不屑,此人正是盐商总会现任会首诸志德。他缓缓说道:“这案子究竟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谁都会认为我等盐商脱不了干系。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好如何应对新来的钦差。林如海虽然精明,但魄力不足,顾虑太多,所以才会受我等摆布。万一这位钦差铁了心要照搬长芦的路子,咱们的损失可不小。”
另一总商刘克己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说道:“要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长芦之所以被人拿捏住,只因姓柳的突然发难,长芦的盐商盐官才着了他的道。如今不说我们,衙门里那些大小官员无不是人人自危,只要大家伙做好准备,不给他钻空子,也不妨事。他到底是外人,一双眼睛还能死死盯着各处不成?至于他手下的人,无非是破财免灾罢了。”
“老刘呀,你这就小瞧了这位柳大人。”有人冷笑一声,是另一总商李虎臣,他问道:“难道你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路子与众不同?首要一条便是保护灶丁利益!简直把灶丁当成了祖宗!也不知道他一个国公府的落魄公子,哪里来的善心泛滥!那一群穷鬼,往日想喊冤叫苦,也没门路,只能任人摆布。可一旦和姓柳的合作,只靠咱们这些人可压不住!”
立刻有人出声赞同道:“这是个问题,官官相护,百姓才能做顺民。如今官场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世风日下。”
诸志德总结说道:“这次不同以往,乃是前所未有的大敌!此前咱们使了些手段,想要把他绊在长芦,显然失败了。为了避免他大动干戈,咱们必须拧成一股绳。两淮供应数省之盐,一旦他敢做什么动作,咱们必须行动一致,立刻让这几省动荡起来。如此才能让朝廷投鼠忌器,将其召回,咱们也可度过此难。”
这些总商无不财大气粗,最少的也有几百万两的家底,但他们并没有直接对抗钦差的能力,更遑论朝廷,只能迂回应对。
扬州城头,似乎有暴风雨在积聚。
……
在钦差南行的消息传来之后,又过了半月时间,钦差队伍终于到了。
扬州城外,彩旗招展,一应礼制齐备,官员士绅恭候迎接。
虽然早有传言,可是亲眼看到柳湘莲本人,迎候的众人还是觉得恍惚——此人实在太过年轻了!这样的年轻人,怎么就轻易上位了?皇帝怎么能放心委以重任呢?
他们心生疑惑,十分不解,有人不免嘀咕起来,这样的愣头小子,有什么可怕?亏得自己这个月食不下咽,睡不安稳!
双方见礼之后,领衔的盐政官员率先说道:“柳大人旅途辛苦!已备下驻地,是否现在便去?”
“多谢!还请带路。不过,本官受陛下嘱咐,要先去看看林大人。”柳湘莲道。
他让随行队伍去了驻地,自己则带着十余护卫径自前往盐政衙门拜访林如海。
众人见状也不好阻拦,只是这个月来,林如海闭门不见,也不知这位钦差会不会碰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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