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碧空万里。
一众女眷离开之后,姹园愈发清幽雅静,唯闻鸟鸣啁啾。
翼然亭中,柳湘莲含笑玉立,凤姐淡然饮茶,瑞珠心下惴惴,侍立一侧。
“凤姐姐有何指教?现在可说了罢?”柳湘莲洒然开口,无丝毫不安流露。
凤姐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扭头吩咐背后的两个丫头:“你们且去前面儿吃饭,待会儿我自己过去,不必再来寻。”
“是,奶奶。”俩丫头点头应下,屈膝一福,转身离去。
凤姐玉容娇媚,笑似春风,玩味的瞧着柳湘莲,笑而不语。
意思分明是说——我的丫头我打发了,你的呢?
柳湘莲知道,有瑞珠在此监视着,凤姐不会谈事,有些事也不便让瑞珠听到。
“瑞珠,你家姑娘在前面忙的脚不沾地儿,很是辛苦,你快过去搭把手!”他吩咐道。
瑞珠受命留于此地,乃是身负重任的,又怎肯离开?仍旧站在原地不动,贝齿咬唇,轻轻摇头,坚定说道:“姑娘让我服侍二爷和凤奶奶!”
凤姐听了这话,柳眉扬的高高的,凤眸灿然,笑吟吟打量柳湘莲,似在说——你连个丫头都打发不了!
柳湘莲有些无奈,瑞珠呆头呆脑,心里只有可卿,同她好说好量只怕没效果。
于是眉头一挑,对凤姐使了个“你留在此地等候”的眼神儿,也不管她有没有看懂。而后抬手指着瑞珠佯怒叱骂道:“好你个瑞珠!反了天了!竟连我的话都不听!你爱去不去!我走了!”
说罢,甩袖便走,扬长而去。
凤姐没看懂他那古怪眼神儿的意思,这番作态之意却明白,心里犹豫要不要等他——倘若现在便走,正事儿可还没谈呢,也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若是不走,别一会儿又生出事端。
可怜瑞珠姑娘忠心为主,竟然叱骂,顿时懵了慌了——自己以前不曾被姑爷骂过,他平时很和善的呀。难道是气我在凤奶奶面前不听他的话,让他丢了脸面?
转眼间柳湘莲已经走远,瑞珠心下焦急,眉头紧蹙,很想立刻追上去认错讨饶。
但凤姐身份尊贵,她不敢失了礼数,便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凤奶奶不去前面儿用饭吗?”
凤姐心高气傲,怎会将个丫头放在眼里?神色淡淡的,都懒得去瞧瑞珠,随口说道:“园子我还没逛够呢,想再瞧瞧。怎么,你不许啊?”
这世道尊卑有序,哪怕凤姐是外人,也是主子,瑞珠作为婢女怎敢说不许她逛园子?唬的脸儿都煞白了,连忙摆手不迭,口中急道:“凤奶奶随便逛,随便瞧,瑞珠怎敢不许?”
见凤姐并不追究,瑞珠松了口气,刚才也就随口一问,谁关心她吃不吃饭,爱吃不吃!
瑞珠心道,早听说这位凤奶奶是个厉害的,果然如此!还是自家姑娘好!
她也乐得自由行事,遂向凤姐告了辞,疾步走出亭子,远远的缀在柳湘莲身后。
瑞珠小心翼翼的一路尾随,紧追不舍。直到柳湘莲出了园子,抄近路去了前院儿,身影最终消失不见,她总算放了心。
随即又惴惴不安起来——自己惹恼了姑爷,这可如何是好?姑爷可是一家之主啊!
转过身,她小步快走几近跑起来,只想快点儿去寻秦可卿回禀,顺便请她给自己说个情。
瑞珠并不知道,在她走后不过几息,她的好姑爷又从适才消失的墙角冒出来了!
趁着眼下无人瞧见,柳湘莲龙骧马步,行走如飞,很快返回园中。
凤姐果然仍在亭中等候,面容安静,闭着双目,似乎陷于沉思之中。
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双凤眸陡然睁开,凌厉之色难掩。
“抱歉,让凤姐姐久等了。”柳湘莲额上闪着点点珠光,分明走的太快出了汗。
凤姐瞧着他这副狼狈形容,一时觉得好笑至极,玉容绽笑,呵呵打趣:“柳二爷,你好歹也是堂堂兵部侍郎,朝廷三品重臣,竟连家里的小丫头也怕?这惧内程度也算登峰造极,前无古人了!”
柳湘莲也不反驳,自己怕瑞珠什么?怕的自然是背后的秦可卿。
也不是怕,而是爱——可卿作为妻子也很不容易,自己还是让她少闹点儿心吧。
见他闭口不言,只管盯着自己看,凤姐笑容骤敛,冷笑道:“看来秦妹妹对某人很不放心呢!”
“是对某人不放心,恐怕不是我。”柳湘莲挑眉反击。
“你什么意思?”凤姐微怒瞪眼。
“倘若我和珠大嫂子说话,你说可卿会不会派人来瞧?”柳湘莲问道。
她?凤姐脸上顿时浮现厌恶之色。
在她看来,贾珠遗孀李纨最是虚伪!总是摆出一副死灰槁木的寡妇样儿,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她死了男人!平日里只和家中姐妹交往,对待外男很是冷淡。即便柳二郎年纪轻正当红,她也毫无亲近之意。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不过是个斤斤计较的贪婪妇人,想尽办法捞银子,甚至主意都打到几个小姐妹身上。故而并不被凤姐放在眼中,极为鄙视。
凤姐和李纨这对妯娌面和心不和,常有勾心斗角之举。
那次贾琏私会偷情被凤姐当场撞破,凤姐误会平儿掺和其中便打了平儿。事后李纨就代平儿报不平,煽风点火不断,极尽诋毁之能,恨不得鼓动平儿抄刀子去砍了凤姐。
实际上,平儿乃凤姐的陪嫁丫头,二人关系如何,是打是骂,她作为外人有何置喙余地?
造成此等紧张敌对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原因。
李纨是贾珠之妻,是王夫人的正经儿媳,而凤姐是大房儿媳。在李纨看来,荣府若是大房管家,她这二房儿媳自无话可说,偏偏荣府是二房管家,王夫人却让凤姐来负责,这叫她颜面何存?
只是丈夫贾珠已经不在,她深知自己斗不过凤姐,更斗不过婆婆王夫人,于是退而自守——“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是一种不得已的自保之道,效果显然不错——她的月例等同于贾母,远比凤姐更高。
凤姐面露不屑,嗤笑一声,自得说道:“二郎,你这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就她那副死了男人的衰样儿,哪个男人会动心?秦妹妹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话间,故意吸口气,挺了挺胸脯,愈发挺拔,简直要突破薄薄阻碍,喷勃而出,格外傲人。
柳湘莲忍不住吞了口水,手指不由自主轻搓,回忆曾经的美妙感觉,只是已然模糊。
他心里纳闷,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对凤姐念念不忘呢?
招惹其他女孩儿还可说是救人于水火,凤姐现在可不需要自己救。除了男人不靠谱,整日在外厮混,她的日子挺滋润的。偌大荣国府,除了几位男女主子,剩下的人谁敢对她不敬?
自己招惹她干嘛!
思来想去,唯一解释就是凤姐的少妇风情迥异他人。
秦可卿固是人间绝色,奈何顾及大妇身份,举止规矩,少了份妖娆魅惑。尤二姐千依百顺,无所不应,真叫人缠绵销魂,如登极乐,但太顺从也就殊少趣味。
对于有些人而言,或许越是凤姐这样,明明霸道凌厉,却又不得不屈服于自己,才越叫人欲罢不能。
柳湘莲摇了摇头,打断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干脆直接的问道:“凤姐姐有何话说?请讲罢。”
见他摆出公事公办的作态,竟无丝毫愧意,凤姐娇哼一声,嗔道:“你还知道叫姐姐!”
柳湘莲点点头:“你既不爱听,以后就叫‘凤儿’吧!显得亲近些”
“呸!下流种子!少扯你娘的臊!这也是你能叫的!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凤姐顿时暴怒,柳眉倒竖。“凤儿”可是琏二对她的爱称,柳二郎分明是在调戏自己!
柳湘莲视若无睹,听而不闻,不在意她的威胁,一脸正经说道:“凤儿,那日我犯了混,回来细想,便觉这事儿不对劲儿——往日我也曾醉酒,可从无酒后失德行径,这是其一。其二,我对姐姐很尊重,垂涎姐姐美色不假,想和姐姐欢好也真,但绝不敢唐突佳人,做出此等恶行。”
听柳湘莲口口声声说“尊重”自己,又说“垂涎”自己的美色,还想和自己“欢好”,凤姐心里真是又羞又恼又得意,故意摆出一副冷脸,寒声傲然道:“所以呢?”
“所以!”柳湘莲忽然变得满脸愤恨,一手握拳道:“这回定是遭了奸人算计!说不定是在我酒里下了药,想看我出丑!可到底是谁搞的鬼,我至今仍未查出,等叫我知道了是谁干的,我非弄死他不可!”
听罢这番恶狠狠的话,凤姐立马心虚起来,这罪魁祸首不就是她么!也顾不得摆脸色了,忙岔开话头问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何用?且说如何补偿我!”
“凤儿,你觉得呢?”柳湘莲变脸也很快。心道,果然是凤姐!
凤姐横他一眼,风情横溢,娇媚无限,并不与他计较嘴上花花,开口便是:“你肯给平儿五百两以作了结,那我要一万两!荣府少奶奶当得起这个价吧?”
“没问题,当得起,完全当得起!”柳湘莲爽快答应,几乎想都没多想。
心里大骂,你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吗!
见他满口应下,凤姐却狐疑起来。
其实她是故意狮子大开口,一万两几乎是现今荣国府一年的收入,岂是说给就给的?
市面上二三十两就能买个姿色不错的丫头,五百两可买绝色,一万两都能买到祸国殃民级别的美人了!自己的贞洁虽宝贵,除非撕破脸大闹一场,否则肯定不值这个价。
更何况,柳二郎可不是甘心吃亏的主儿,雁过拔毛,占便宜没够!
“何时交我?”凤姐装作信了,开口问道。
凤姐既然要谈生意,柳湘莲也摆出谈生意的姿态:“五百两一次,一万两便是二十次。现在尚未到支付全款之时。凤儿,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心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二十次?你还想二十次?”凤姐震惊无语,不可置信的反问。
待醒过神儿,她指着柳湘莲破口大骂:“没廉耻的下作东西!你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糊涂油蒙了心!你不得好死!别作你娘的春梦!”
瞧着失态的凤姐,柳湘莲却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儿聊。”
“去哪儿?”凤姐骂完并未转身离去,此时听了他的话顿时警惕起来。
有些微惧怕,也有隐隐的期待,甚至跃跃欲试。
此处地势较高,四周空旷,并无遮掩,旁人远远的便可瞧见。柳二郎绝不敢在此动手动脚,可要是换作其他地方……
“碧竹居!那儿清净,无人打扰,今儿咱们慢慢谈,必能谈出一个你满意的结果。”
柳湘莲清风朗月般说起理由。
碧竹居僻居园子东北角,原本是尤母和三姐儿住着,后来二姐儿有了身孕,便请母亲和妹子搬过去陪伴,碧竹居便空闲下来。
今日不过临时一用,充作待嫁闺房,这时自然就无人,床铺被褥等陈设也还没来得及收拾。
凤姐心下犹豫,激烈挣扎,担心又被柳二郎趁机折腾玩弄。
瞧见他笑呵呵一副挑衅的贱样儿,凤姐顿时被激发了不服输的较量之心——谁怕谁啊!就不信你今儿还敢动粗!
“去便去!”她大声说道,充满勇气。
于是,柳湘莲在前,凤姐在后,相隔数步,转战碧竹居。
先后经尤氏姐妹和秦可卿打理,此处愈发清净雅致。千百竿碧油油翠竹遮映,内中一座粉垣花障围拢而成的小院,院中三间精舍,整洁清雅。
环境端是清幽至极,身临此境,迥非凡尘,俗务俱忘。
竹门紧闭,铜环闪着光华,但并未上锁。
柳湘莲轻轻推开门,眼前出现一条鸽子蛋大小卵石铺就的甬路,直通正堂。
凤姐迟疑不入,面色狐疑,微有惧色,心中斗争极为激烈,隐隐猜到柳二郎想做什么。
柳湘莲含笑问道:“凤姐姐莫非怕了?不敢进?”
“谁不敢?你才怕了!”
凤姐的性子,一等一的要强,可不会嘴上服软,当即挺着傲人胸脯,俏脸上满是决然之色,抬脚大步走入。
柳湘莲紧随其后,进院后转身关门,又插上门杠,从内落了锁。
“你做什么?”
听到身后异响,凤姐回头正好瞧见他关门落锁的动作,不禁大为紧张,心也砰砰直跳。
“没什么,免得有人进来打扰。走吧,咱们去东厢房。”柳湘莲信口说道。
东厢房距离门口最远,且靠近外墙,若事有不济,自己也知道翻回墙了。
此屋原是尤二姐住处,今儿被用作尤三姐的待嫁闺房。房间内新婚装饰尚未撤换,铺陈喜庆,贴着大红喜字,竖着大红喜烛,床帏也是红纱所制……
“二郎,你到底要如何补偿我……”
凤姐先进的门,扫了一眼屋中陈设,开口质问,同时转身向后。
然而这话却未能说完,她眼睁睁看着柳二郎笑吟吟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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