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姜潜拉开酒店卧房的窗帘,仰观蓝天白云,俯瞰京城着名商圈的繁华通勤景象。
回顾几天前经历的豪赌,一切就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随着身份发生变化,身边的人和事都紧跟着变了。
姜潜清楚的记得,几天前当他的新职级公布时,曾经熟悉的人看向他的眼神隐隐蕴含着微妙的情绪,竟让他想起老家片区的那两个治安员。
这么多年,或许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变化有多大。
现如今,津平老城区已经人去楼空,成了待开发的不毛之地;而他,从一个人见人怵的怪小孩,出其不意地被塑造成了伸张正义坚守使命的一方守护者。
这个结果是出乎意料的,暗藏着某种讽刺:就好像一个人历经沧桑,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惯的那种人。
冥冥中,姜潜看到一个满眼冷漠,表里一致地坚信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小屁孩,隔着眼前的玻璃窗正向自己投来鄙夷的注视。
“这么早……”
一双柔荑从背后贴上来,隔着衬衣环过姜潜的腰,脸颊依偎在他的脊背:“不再多睡会儿么?”
昨夜睡得晚,这会儿的叶小荆眼含惺忪,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温存中。
姜潜回身,揽住女友的腰肢:“不了,今天要出去见人。”
“见人?”叶小荆的目光清明起来。
他们的身份和行踪在京保密,尤其是姜潜,就算是有人要见,也往往是来自内部的约见。所以当听到姜潜说要“外出”见人时,叶小荆本能地产生了警觉。
“放心,已经打过报告了,安全的。”姜潜笑道。
“……那就好。”叶小荆顿了顿,最终没有过问。
说起来,这次特遣行动部的录用名单中,并没有叶小荆的名字。
考官对此的解释很暧昧:似乎是考虑到两人的恋爱关系,为避免不良影响,做了恰当的“隔离”处理。
因此叶小荆保留原职,而她在「豪赌」的表现将计入档案,这部分权益会在其他机会中得到兑现。
“我去叫客房服务,给你准备点吃的,还有要穿的衣服……既然要出去见人,总得穿得体面,对了,大约什么场合,着装有具体的要求吗?”
叶小荆松开姜潜,开始动身忙碌。
姜潜转身倚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灵动的倩影。
“怎么了?”见姜潜不答,叶小荆略带疑惑地停下来。
“没什么,看你越来越贤妻良母了。”姜潜笑道。
叶小荆闻言眉心微蹙。
她隐约觉得“贤妻良母”这个词汇出现在恋爱关系中并不算是什么正面评价,又从姜潜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品出了一丝“叹惋”。
曾令异变者群体闻风丧胆的无情双刀枯叶螳螂,现如今却流连床笫遭人笑称为“贤妻良母”,是可悲可叹的“叹”吗?还是惋惜的“惋”……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回言道:“总部情报官百小溪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也没见影响人家在事业上大放异彩。”
姜潜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暗叹女人的心思实在是敏感又有趣。
那是家庭生活得不到充分满足,才在工作中挥洒剩余激情的吧……姜潜轻咳一声,机智地换了个话题:
“见老年朋友,备点什么礼物好?”
……
准备了半天,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姜潜坐上万众总部的商务车,一路开到了上次鹿梵倪领他去过的“老破小”住宅区。
进入窄巷,车子被迫缓行。
这次虽然没赶着上下班的通勤时间,但今天刚好是周末,小区门口的人流量依然不少。大人小孩匆匆过,大爷大妈排排坐,如火如荼从家国天下聊到家长里短。
姜潜把车停在附近,拎着几瓶好酒低调出击。
沿着小区的偏门而入,他没进住宅楼,而是直接奔着对面的双层仓房走去。
拥有灵视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哪怕是不用去按门铃,也能知道目标人物并不在家里,还能知晓他此刻正在偏僻无人的仓房里鼓弄木匠活儿。
鹿梵倪没提过酒神有做手工的雅好,让姜潜感到有些新鲜。
他小时候也爱鼓动这些小玩意儿,虽然类别不同,但趣味相投。
“来啦?”
酒神头也不回,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木质手枪,时不时拿小刀削去一些多余的木屑,再以砂纸打磨。
他身旁的墙角处,摆满了一排参差不齐的木雕半成品和装着各式杂物的瓶瓶罐罐。
“前辈这是在忙什么?”
姜潜把礼物都放在一旁,走到老人身边仔细端详。
“随便玩玩!”酒神嬉笑道。
他的样子多少有些为老不尊的味道,但姜潜毫不介意,毕竟他年少老成,大家都非善类。
“需要帮忙吗?”
“哈哈,行,那你帮我调个色。”
酒神也不客气,随手甩给姜潜几条颜料管,外加一个脏兮兮的调色盘,大概是谁家小孩用坏了不要的,被他敛来二次利用。
“这……”姜潜这个外行有点无从下手。
“哦对,用这个!我教你……”酒神又从脚边的玻璃瓶里抠出一根毛刷,开始指导姜潜调色。
很难讲,这几样东西的来路是否“干净”,但姜潜还是有样学样,按酒神的交代在岌岌可危的调色盘上动作起来。
酒神清理好木屑,又从玻璃瓶里取了另一根小号的毛刷,蘸着姜潜的颜料,开始给手枪上色。
这个过程需要相当的耐心,老人家的动作缓慢而陶醉,似乎真的是乐在其中。
姜潜也在旁专心地看着,等待着。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双层仓房的最里侧,临近阻隔着外道的高墙,老树隐蔽下自成生态。平日里,这块区域基本不会有人光顾。
大概正是这个原因,酒神才毫无忌惮地将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摆满墙根。
“这次为什么来找我?”
就在姜潜以为老艺术家正醉心于他独树一帜的工艺创作时,却毫无征兆地迎来了开启话题的时机。
“自然是来看望您,顺便听您讲讲以前的故事。”姜潜随即说道。
酒神撇了撇嘴角:“嘿,小子真会转弯抹角……上次不是都告诉你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回家找去!”
“找了,也得到一些结果,多谢酒神指点。”
“有结果?”酒神眯起一只眼扭头看向姜潜,“有啥结果?”
这倒把姜潜给问住了:不正是您给我指的路么,还至于跟我套话?
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问题:“我父亲,我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了。”
老头儿脾气怪,姜潜不是第一天才领教。想听点真东西,他就得沉住气。
“呦呵?真实身份!”
酒神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撇嘴道:“怎么着,你小子这回得意了吧?”
姜潜微微一怔。
但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是他的官衔。
于是道:“有什么好得意的……已故多年的父亲其实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他的一生几乎全部献给了他的信仰,却把创伤留给家人——有这样的父亲我该得意吗?”
这多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以至于酒神瞥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不少:“嗯,这倒是。然后呢?”
“他在老家给我留了张藏宝图,然后我按图索骥,去走了一趟,在那里,对上一辈的过往有了些了解。”
酒神沉默片刻,叹出一口气,才回过头继续给手里的木雕上色:“还有呢?”
“我父亲和龙神的交情不一般。”
酒神的动作顿了一下。
姜潜继续道:“我知道您和龙神的交情也不一般,所以,有些事大概我也只能和您聊聊了。”
“呵!”
酒神哼了一声,低头吹了吹已经上好色的木雕表面,小心翼翼地将它摆放在那排半成品的最外侧:
“别太高估了我,你父亲跟龙神之间的事我知之甚少!可以这么说,自从龙神跟你父亲姜雪松有了交情,他就像变了个人,我到现在也不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龙神为何会变成那样。”
“变样?”姜潜不禁蹙眉。
据神山之行的考证,龙神云中烁是在经历了一次重伤失忆后,通过那次偶然联手的机会跟他的父亲初步建立起了友谊。
莫非酒神所谓的“变样”,是因为中间那几年失忆的缘故?
又或者,与父亲姜雪松的合力抗敌,打开了龙神顽固偏激的思维?
姜潜对龙神的了解还很有限,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也只能依逻辑推演。
“是啊!谁会想到,守序官方最大的眼中钉龙神云中烁,会帮着守序官方一道参与神战啊?哈哈哈……”
“您不也曾是灰烬七神之一,也是官方眼中钉,后来不也参与了那场神战?”姜潜纳闷道,隐隐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我没有介入神战,”酒神忽然抬起头,难得认真地注视着姜潜,“否则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
“哈哈,那时候年轻啊,满脑子里除了酒就是兄弟义气!”
酒神一拍大腿,摇摇晃晃站起身,瞬间恢复了为老不尊的派头:
“云中烁是我大哥,大哥振臂一呼,我这个当小弟的当然只能跟着冲啦!可龙神他不一样啊,他是人中龙凤,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他不该被姜雪松三言两语就忽悠得去送命啊,哈哈哈哈……”
酒神笑得悲戚,姜潜却是无言以对。
他无法对酒神的情绪感同身受,所以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上一句:“前辈节哀。”
“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
酒神随性地摆了摆手,猫着腰开始整理他的瓶瓶罐罐,把它们归置回原位。
又突然问道:“你到底想找我问什么?”
姜潜边蹲下身打下手,边道:“我父亲的死。我想知道,我父亲的真实死因。”
酒神愣了一下,当下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姜潜知道自己问对了人,于是凝注着酒神的双眼,更进一步道:
“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父亲死于神战,但我无法苟同。如果是为了赶赴神战,他当初分明有机会与一家人好好告别,然而在我仅存的记忆中,他‘走’得太仓促了,仓促到那看起来根本不像告别……”
酒神听后,麻木地咧了咧嘴角:“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
“真相。”
姜潜毫不犹豫:“您所知道的真相。”
离奇的表现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出人意料的真相!
姜潜是理性者,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不合情理的事实,因此他要追溯过去的真相。
在他即将肩负起父辈的荣誉为守序官方而战前,他需要最后确认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何而战。
“真相?呵呵……”
酒神笑了:“你考虑过这会牵扯多少条人命吗?”
姜潜的意志犹如烙印在瞳孔:“只要您愿意开口,我将不惜代价。”
良久——
“唉!”
酒神拍拍屁股,转身,朝小区偏门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几步,又回头叫上姜潜:“把酒拎上!”
有门儿!……姜潜提起东西迅速跟上:“来了!”
……
傍晚的街边啤酒摊。
姜潜与昔年灰烬七神之一的老前辈推杯换盏,把酒话英雄,竟像两个忘年知交,丝毫也不违和。
他们谈论的话题从超物种世界涌现之初,到神战前夕英雄辈出的黄金时代;从风云际会的守序十族,到暗潮汹涌的乱序枭雄。
时而凝神屏息,时而酣畅大笑,时而慨然长叹!
唯一遗憾的是,贴在桌上的蜂窝道具已悄然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做了以假乱真的处理,以至于偶尔途径的“听众”无法真正体会他们的涌动的心潮:
“想当年,雪松……你的父亲真是掠食者家族一代风流蕴藉的儒将!论武技,论谋略,统帅领兵,无一不精!”
酒神早已喝得微醺,唇齿间醇香弥漫,眼神中透着有别于年纪的热情:
“就连我这个对手,也忍不住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啊!”
姜潜听得入神。
他想象着为数不多的与父亲相处的记忆,试图依照酒神的描述还原一个英雄人物的伟岸形象。
“啪——”
一个桃核从头顶的居民楼上抛下来,搅扰了姜潜的构思……
核桃就落在酒神脚边,回弹时不慎碰翻了刚喝空的酒瓶。
两人下意识地仰头看去,一个熟悉的稚嫩小脸从高层的阳台上探出来,摇晃着手里的木雕玩具,朝酒神欢笑着做鬼脸。
“臭小子!”酒神扯着嗓子骂,“让你妈打你屁股!”
姜潜记得,这男孩儿是上次付费央求着酒神讲故事、最后被父母强行带走的孩子。
男孩儿手上握着的木雕他也认得,那份手艺他下午刚领略过。
大概是被怪老头龇牙咧嘴的“威胁”吓到了,男孩讪讪缩回脑袋,又偷偷探出来,朝楼下的两人挥了挥手。
“哈哈,这孩子……比我小时候都淘!”酒神摇头叹息。
姜潜看得出老人家稀罕这孩子,借机举杯:“巧了,自古英雄出少年。”
“哈哈哈,说得好!致敬青春!”
杯酒相撞,又是一轮豪饮。
间歇,街摊老板也来凑热闹,赠送了满满一盘毛豆。
酒神在兴上头,豪饮时不小心呛到,顿时咳得满脸通红。
“咳、咳咳!唉……现在酒量不行了,那个时候,才是真豪气啊……”
他断断续续感慨:
“龙神,我,还有你父亲……咳咳!他卸去官方职务后,我们常常聚首,彻夜豪饮,酒醉方见真性情啊!”
姜潜伸手去拍老人的后背,抬起的手却被按住。
酒神忽然话锋一转,叹道:“我也以为雪松他是真性情啊。”
姜潜目光凝聚,酒神则适时地止歇了话语。
寥寥几字,意有所指。
一段不久前的记忆跃上姜潜的脑海:他记得白虎尊者说过,他的父亲是得到了掠食者家族的授权才毅然处理了神山事务——此外,他父亲还领受了另一个任务!
然而,有关那“另一个任务”,直到那场谈话的最后,白虎尊者也未曾提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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