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日记(三)

  不一会儿曹丽真的推开门走了进来。

  向楠和曹丽静静对视片刻,前者侧过头对云无梦说道:“能给我们留一个单独的空间吗?”

  云无梦十分配合地离开。

  曹丽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她穿着过时老旧的衣服,面色虽然苍白,但比向楠上一次看到时候好不少。

  可见这段时间,好吃好睡,过得还算不错。

  “坐吧,”向楠指了刚才云无梦坐过的椅子。曹丽低着头,踯躅了片刻,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向楠这才端起眼前的红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

  “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曹丽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向楠掏出手机,这是总部专门为他配置的机器。以前曹丽为他买的那个早就被销毁,便是连电话号码都换了一个。

  向楠在手机软件中找到了一个特殊的APP,打开之后无声的噪音铺展开来,干扰了一切监听监控的设备。

  3楼的某个房间,有人抠出了耳中的监听器,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的聊聊了,”向楠说道:“当初你为什么要逃。”

  这一次,曹丽没有再躲躲闪闪,反而直言不讳,“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向楠沉默的看着她。

  曹丽也同样沉默地与他对视。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不过十几秒,向楠的口吻中,带上了罕见的柔和,“当初我们明明说好的,等我成年……”

  “我等不了了,”曹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一眼看见了向楠手边的那个录音器,口吻中又带上了不屑,“看来他们给你听了那个电话。”

  向楠点点头。

  曹丽笑得更加明显,“自作聪明。总部也好,这个叫截灵门的也罢,都是一群自作聪明的家伙。如果他们知道当初我是当着你的面打的这个电话,不知道现在会是个什么表情。”

  向楠不置可否,说道:“你同时背叛过这两个组织,可为什么又在不久之前,背叛了我。”

  “那不叫背叛!那叫自!保!”曹丽一字一句,清晰明了,“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保全自己而已。”

  曹丽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是一个过得不算太好,颇有些穷困潦倒的普通人。当她知道自己姐姐唯一的孩子流落在外的时候,尽管自己也没有多少积蓄,但那时候却是真心的想要替姐姐照顾好这个孩子。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十分复杂,当有人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带走向楠时,她确实没有忍得住诱惑,将向楠哄骗了出去。

  但是很快曹丽就发现:这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小孩。寻常哄骗小孩的那套玩意儿,在他身上全然不适用。而他之所以愿意跟自己走,也不过是因为想逃离总部那个地方而已。

  曹丽甚至没有掩饰过三天便被向楠发现,她背后另有别人。

  那时的曹丽对背后的截灵门一无所知,她只认钱,向楠又对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全部,曹丽才发现事情非常棘手,她顿时慌了,并很快陷入纠结当中:既忌惮于向楠的特殊情况,生怕自己遭殃;可另一方面,这毕竟是姐姐唯一的骨血,从情感的角度来讲,她也不能将向楠一扔了之。

  在考虑“将向楠送回总部”和“按照约定三年后将孩子交给另一边”这两个选项当中,曹丽没有办法决断。

  于是7岁的向楠推了她一把。

  他让曹丽给截灵门的人打电话。云无梦电话录音里的那一段,不过是掐头去尾的一个片段,向楠一听便了然所有。

  而这个电话打完之后,曹丽也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她抱着银行卡痛哭流涕,甚至生出了将卡里的钱分一半给向楠,好叫他们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的想法。

  是向楠稳住了她,并说服了曹丽带着自己隐姓埋名,过了这十年的日子。

  若不是截灵门在梦域中对曹丽极限施压,打破了两个人微妙的合作关系,到向楠18岁最关键的那一天,才是他们两个口头约定的期限。

  而即便曹丽受不住精神上的压迫,险些掐死向楠狼狈逃走时,也将家里唯一的银行卡留了下来。

  事实上,这些年他们两个人并不缺钱,曹丽坚持一个人打几份工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其本身需要用忙碌,来缓解时刻紧绷的神经。

  这也是为什么截灵门能够在梦里轻易逼疯曹丽,那本就是一只惊弓之鸟,怀揣着对未来满满的恐惧,和对向楠满心的愧疚。

  向楠并不是很恨曹丽。即便有恨,也是恨她过于脆弱,连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不如。他恨的是曹丽没有担起小姨的这份担当,血脉的纽带并不足以缔结更高层次的信任。曹丽对他七分惧怕,三分内疚,便是以前最为和睦的那段时光,两个人一天能说的话也不超过10句。

  总部和截灵门的人都以为曹丽的家暴对向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但只有向楠知道,他了解曹丽的崩溃,也明白曹丽的苦处。暴力虽然令向楠十分痛苦,但那时候在向楠看来,18岁的这道坎他是过不去的,是被曹丽活活打死,还是魔心吞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就像一团乱麻。说不清谁是谁非,至于恨与爱,更是无从谈起。

  此时的向楠看着眼前的曹丽,心里反而一片平静。原本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一肚子的气要质问,更有一肚子的埋怨想发。

  然而当真正见到曹丽的时候,他竟释然了。

  ——他无非也就是想问一句,她当初为什么要走。

  ——她为什么就是不信任自己。

  曹丽顶着向楠灼灼的目光,肉眼可见的越发局促,“你也不要怪我。任凭谁过10年这样的日子,也会疯的。”

  她说着端起眼前的空茶杯,又下意识地望了眼向楠手里的那一杯,在发现一模一样,甚至是成套的茶具后,吓得手一松,茶杯咕溜溜地滚到地上,摔成了三瓣儿。

  一套上好的汝窑瓷茶具,就这样损毁一只。

  向楠看着地上那破碎的茶杯,关了手机的干扰器。

  “我早跟你说过,13岁以后就不必再这样。”

  “谁知道呢?”曹丽的声音带上了颤抖,“我亲眼看见隔壁的那个小孩,抢了你舔过的一根棒棒糖,后来,”

  “那个孩子后来被抢救了过来。”向楠说:“当时我只舔了一侧,虽然有影响,但也很有限。”

  “这些年你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餐具,甚至是你房间的那些被褥,我全都……”

  “可是你后面打我时,怎么不把那只拖鞋、那根擀面杖、那把扫帚、还有那个凳子烧了?”

  曹丽闭了嘴。

  一直到她离开向楠之前,她还坚定的认为沾过向楠唾液和血液的东西不能留。

  可事实上,在她以前对弱小的向楠家暴的时候,那些凶器上也确实沾过向楠的血。可曹丽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也是需要处理的。

  “当年你打我时,那股子狠劲儿去哪儿了?”

  “我不是有意的。”曹丽捂住了脸,“小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我一边害怕你会变成一个怪物,可是另一边我又担心……你18岁的时候会死。”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可你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曹丽哑着嗓子说道:“所以现在,我觉得截灵门是对的。我应该把你交给他们。你也应该,跟他们走!”

  向楠抬起眼皮,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曹丽十分认真的说道:“他们做了很多实验,我亲眼见到过的!他们说可以救你,只要你听他们的,你就一定能够度过18岁的那个考验,从此变成一个正常人!”

  向楠当即打断,“如果我跟你说:只要你配合我做一些实验,你就能长出翅膀飞上天,你会信吗?”

  曹丽的脸上露出了茫然。

  向楠揣起手机站了起来。

  ——已经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你相信他们会让我变得‘正常’。就像相信你有一天会长出翅膀飞起来一样。”

  向楠最后看曹丽一眼,在决绝地转身离开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都是天方夜谭。你却总是会被轻易蒙骗。10年了,你竟然一点也没变。”

  曹丽看着向楠离开的,尖叫一声,这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就要冲过去拉扯。可同一时间,截灵门的人跑了过来,死死拉住了她。

  向楠从容的经过云无梦的身边,走向楼梯。却听见云无梦的话,“现在的你还选择站在总部的那边吗?”

  向楠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直走到楼梯口,才说道:

  “站谁也不会站你们这边。”

  云无梦费解,“我不是很能理解你,向楠。没有我们的帮助,你绝对度不过那一关。”

  “是吗?”向楠说道,在抬脚下楼梯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说罢,他扬起手,露出了手中的录音器,“这个暂时借我。”

  录音器上闪着绿灯,显示着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记录着向楠所有的谈话。

  而桌子上留下了向楠为了防止自己再次遗忘,而从荣慎所送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

  纸上只写了三句话。

  第1句:钥匙不在房间。

  第2句:不必回家。

  第3句:见她一面。

  如今他有了更高效的储存记忆的方式,这张纸也就舍弃了。

  向楠还没有走出别墅的大门,秦乐已经翻墙跳了进来;在他身后,保安疾言厉色拿着电棒匆匆追来;阿桑一个绊脚将保安顺势拿下;南音蹲在墙头,手里攥着一根绳索,一幅套马汉子的架势。

  林圆站在围墙的铁栏杆外,焦急的冲向楠摆着手:

  “向楠!这里!这边!!”

  秦乐在向楠几米前站定,他表情严肃,谨慎问道,“你的选择呢?”

  向楠轻松一笑,反而调侃回去,“秦队长这么优秀么,也会这么的没有自信吗?”

  他大步走到秦乐身旁,抬起手腕,露出了手腕上黑色的金属环。

  “就算我选择另一边。逃到天涯海角,不也逃不过您的五指山吗?”

  秦乐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越过向楠的手直接揽住了向楠的肩膀,回头指着蹲在墙上姿势十分不雅的南音斥责道:“下去!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

  南音不屑地翻个白眼,从两个鼻孔里喷出了一个“哼唧”。

  保安叫嚣着要报警,阿桑嘴里喊着阿弥陀佛,手下却丝毫不含糊。

  杨光开着面包车紧随而至,车上下来一群人,个个身手矫健,翻墙而入,直奔向楠身后的别墅。

  既然有机会能抄了截灵门的一个据点,总部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云无梦冷着脸看着楼下的动作。

  在向楠攀上墙头,离开这里的前一秒,回头看向2楼露台的时候,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阴沟里的老鼠,见不了太久的阳光。

  向楠在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后,回头直接跃向了墙根下,正紧张兮兮伸出双手,好像要接孩子一样的杨光的怀中。

  即将成年的青年直接将刚成年不久的兄长压进了绿化带里。

  迎着灿烂的阳光,向楠第1次真心实意地笑得畅快。

  “哥,你还当我是7岁的小孩呢?”

  杨光被身后的绿化植物扎得呲牙咧嘴,“臭小子,知道还不赶紧起来!你哥我额腰间盘都快被你压突出了!”

  林圆急匆匆地来拉他,向楠顺着她的手劲儿起身,反手抓紧了林圆的手腕。

  “假期还剩一天。”向楠说道:“这一天你想怎么过?”

  林圆一时间反应不及,呆呆的看着向楠。她一路疾跑满头大汗,此时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向楠反倒看出来一丝可爱。

  “最后一天,我想陪你。”

  林圆将这句话嚼碎了,揉烂了,反复砸么了许久。

  当她好容易明白这句话背后暗含的意思时。终于控制不住的,红了满脸。

  南音坐在墙头上晃着两条腿,手里还掐着长长的绳索,嘴里啧啧有声。

  “老娘中午吃的是鸡腿!现在又他娘的给我吃狗粮!你们俩儿好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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