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薛定谔的猫(八)

  向楠爬上金槐的顶端,当他一只脚踏上盘根错节的根部时,犹如一滴水,搅动了整片平静的大海。眼前的画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颠倒的世界重新回归常态,以向楠的脚尖为起点,放射状地展开了一幅画卷。

  他站在了一间手术室里。

  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通过医疗器械外壳钢化的金属镜面,他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光光的脑壳,一身病号的服装,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手腕上绑着的是住院后手动填写的个人信息。

  他的脑海中闪现过了无数的场景和极为强烈的情绪,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情感,源自于走向另一端的陈元初。

  ——在那短短的会面当中,虽然两个人背道而驰,但又在另一个端点上,完美地融为一体。

  向楠看见了手术台,看着数个滴滴作响的仪器,他抬起脚向前迈出了小小的一步。

  没有任何的阻碍。

  向楠定了定神,开始快步地走向了这间手术室的外面。在他身后,仪器依然在运转,机械的报数声也在时不时地响起。摆在手术推车上的各种器具,反射着金属的冰冷光芒。在这个记忆的片段当中,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将它们拿起。

  向楠走出这件手术室,就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点开专用电梯下到了一层。走出这空荡荡的医院,他从容地来到马路上,熟练地拉开医院门口的一辆丰田车门,并在副驾驶的抽屉里找到了启动的钥匙。

  这一切都是他第1次经历,但是有陈元初的记忆在,他做的无比熟练又自然。他发动了汽车——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学过,但他无比熟练地将这辆车开到了大马路上。空旷的马路,只有他自己,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从容地将油门踩到底,轰鸣的马达声肆意地咆哮。他疾驰在马路上,将所有的风景甩在身后,就像甩掉了一切的烦恼一般。

  就算没有GPS的定位,向楠还是十分准确的来到了总部的大本营。

  他轻车熟路地进入被列为极为机密的资料储藏室,不需要任何通行码的验证,顺利地走入其中。他站在这里,看着眼前一个虚幻的自己翻箱倒柜,趴在地上一页一页地对比资料,用不知从哪里翻出的纸笔,认认真真地记录。

  只不过做这一切的,并非是真正的向楠自己。

  直到这个身影也消失在眼前,向楠转身,任凭这间重要的,带有陈列意味的资料室的大门敞开。他重新回到车里,再一次开启这台机械怪兽,一路嚎叫着直奔银河SOHO。

  在顶层的档案室当中,向楠看见了亮着显示器的电脑,以及电脑前两个匆忙的身影。

  他突然间就明白,在他不断循环的另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突然间明白为什么时间会倒流,回到了在他结束一切前的最后一次循环。

  他静静地矗立在屏障之外,静静地看着林圆跳着脚的暴躁;看着自己在她面前第1次化成飞灰,看着林圆崩溃的模样,最后他看见了那阴阳鱼契合在一起的太极钟盘。

  在那鱼尾拨弄指针的下一秒,他被弹回了最后一次循环。

  而这一次,他在意识清醒的第一时间离开了坐标原点。

  他不会在等着那个带路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死过一次的人,并不会在意诸多的细节。

  他翻过几道墙院,直奔灵槐的所在。

  向楠站在眼前这棵金光闪闪的灵槐树下,伸手贴在树皮上。

  这一次他并没有尝试着去破坏灵槐,相反他集中精力将自身所有的元气——尽管他自己也感觉到所剩不多——一股脑地输入了进去。

  这棵通体金黄如死物的灵槐,竟然缓缓地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这新芽很快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壳,它张开的脉络也涌上了细细的金丝。很快,无数的枝条开始抽条发芽,并在极短的时间内结出了一串又一串金色的槐花。

  浓郁的槐花香飘满了整个空间,而向楠的脸色逐渐苍白,甚至到最后他无法支撑身体站立,半跪在了灵槐树下。

  整个世界的色彩开始逐渐暗淡,只有眼前的这棵金槐闪闪发光。向楠耗尽自己最后一丝元气的时候,在他眼前的这棵灵槐已经变成了参天的庞然大物。

  这巨怪一样的生物笼罩着向楠,无风自动地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极致的香气扑鼻而来,好像母亲温柔的轻抚,让向楠昏昏欲睡。

  然当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无意识的混乱中时,一只暴躁的大手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粗暴地提了起来。

  向楠勉力睁开双眼,看见秦礼气急败坏的容颜。

  “你都做了什么!”

  向楠虚弱地一笑,像个坏到极致的孩子。

  “你想反被魔心融合吗?!”秦礼第1次撕开了掌控一切的神态,而变得气急败坏,“你这是在自杀!!!”

  向楠虚弱得甚至提不起精神来反驳他,只是缓缓的抬起手来,朝秦礼比了个大拇指。

  秦礼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

  向楠几乎被这一耳光抽晕过去,可是很快,他感受到了淡淡的温暖。

  这种温暖是在他将所有的元气输送给了金槐之后,便已经失去的感觉。在此之前他只感觉到了极致的寒冷,这种寒冷就好像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冷藏的冰箱当中,困倦虚弱乏力是唯一的主旋律。

  此时,一丝温暖的能量,充盈在向楠的经络当中。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着秦礼咬牙切齿地握着他的一只手,源源不断的能量,正从两人交握的手中彼此交换。

  “你这头倔驴!”秦礼的脸色更加苍白,“融合,就像我凭空给你500万。这世界上还会有人拒绝天上掉下来的钱财吗?向楠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可理喻,最愚蠢,最叛逆的人。”

  “谢谢夸奖,”向楠说着,虚弱地露出了一个笑脸,下一秒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抽出与秦礼交握的手。

  “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从天而降的500万。”他说着,朝秦礼再次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我这17年,都是被人摆布的棋子,实验的小白鼠。从来没有哪一刻我是我自己。

  可是凭什么呢?”向楠由衷的觉出了一种解脱,“凭什么我要当元壳,凭什么我要担负这份责任?凭什么我就要像你们想的那样:要我融合就融合,要我训练就训练?”

  “我偏不。”

  “不要问凭什么,这样幼稚的话。”秦礼说着,强势地拎起向楠的衣领,将他按在了树上。

  “只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这个世界并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在高维度生命的威逼之下,我们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而你有资格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应该感到无上的光荣。”

  向楠不屑地嗤笑一声,他极尽所能的想要激怒秦礼,正打算再说一些更为过分的话,却感觉到了脸上一阵轻柔的抚摸。

  向楠的视野已经变得模糊,努力地分辨才终于看清了秦礼此时的表情:带着一丝愧疚,一丝心疼,一丝无奈,而更多的是一种逼视和强迫。

  “你很弱小,向楠,我们谁都知道。你不能够承担起这份重担,那是因为你永远在想你自己。

  可是你要想到。现在高维时空和我们已经有了交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放任这种重叠面扩大的最后,将是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就像生活在二维时空中的蚂蚁。当他爬上蒸包子的笼屉时,他是绝对不会意识到有人这样的生灵对他们构成致命的危险。

  可是当他们的巢穴一朝被打桩机砸碎,他们的蚁后被科学家们挖出来制成标本,陈列在艺术馆的时候。

  蚂蚁们再想反抗已经晚了。”

  向楠放声嘲笑,“蚂蚁永远是蚂蚁,难道他奋起反抗就能够战胜人类吗?”

  “当然不可能。”秦礼厉声道:“我们在做的也不是想让蚂蚁战胜人类。

  而是想要让蚂蚁变成人。”

  向楠定定地看着秦礼,良久之后,轻声询问,“蚂蚁怎么可能变成人类,你们简直是在做梦。”

  “当然可以。我们经过无数的实验,已经摸到了高维空间的边缘。在这模糊的地带中,蚂蚁是有机会变成人类的。

  从根源上来讲,蚂蚁也好,人类也罢,都是碳基生物。在基础的生命构成上会有区分,会有种族之间的隔离,但是在另一个维度上……

  蚂蚁和人是一样的。”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向楠无力地垂下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愿意变成人就去变吧,我不愿意。”

  “我说过无数次,”秦礼松开手,任凭向楠虚弱地从树干上滑落在地。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向楠。摆在你面前的按钮只有一个,我们也好,总部也罢。在这一切组织面前,你都只有接受的权利,而无权拒绝。”

  “就因为我是元壳?”

  “就因为你是元壳!”秦礼肯定道:“你要知道,这不是一种负担。相反,是无上的荣耀。

  魔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对它的恐惧缘自于高维度的神秘。正是因为这种神秘,所以才叫人患得患失。人们总是会担心一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和不能捕捉的存在,但是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向楠,你就是先驱者,你就是我们的光荣,因为你打开的缺口,我们可以将整个蚁群都变成人类。”

  “然后呢?”

  秦礼愣了愣。

  “变成人类,然后呢?”向楠靠在树干上,此时的他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没有什么然后。”秦礼淡淡道:“我的使命只是从蚂蚁变成人而已。变成人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笑。”向楠无比怜悯地看着秦礼,“我原以为截灵门有多么宏大的目标,多么了不得的愿景。

  可是没想到,你们最后也不过想变成人而已。”

  秦礼欲言又止,却又听向楠嘲讽道:“此时的你想变成人。那变成人后你又想变成什么呢?鬼吗?神吗?仙吗?你们永远都不会满足。

  你们只是望着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山顶。不管达没达到目标,终点永远是空中楼阁。

  你们只是为你们肆意妄为的行动,和毫无底线的思想找一个借口罢了。”

  秦礼终于发现,他们两个之间是没有办法沟通的。

  沟通的前提是有共同的认知。可是,他们两人连最起码的生物层面上的共识,都完全不同。

  秦礼从没有想过,蚂蚁竟然会不想变成人。

  慕强是人类的本性,深深的刻在了基因当中。如果神强那就变成神,如果魔强那就成为魔。

  这种慕强的心理,自人类诞生之日起就根深蒂固。不管朝代如何变迁,不管社会如何发展,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所有生灵降生在这个星球上都要运行的底层逻辑。

  可是秦礼竟然发现,他从向楠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对于高维生灵的崇拜和对于强权的敬畏。

  这只卑微的蚂蚁十分狭隘地拘谨在成为蚂蚁的快乐当中——哪怕他只能在长和宽两个维度中活动;哪怕他从来不知道什么高楼大厦,从来没有享受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作为蚂蚁的一员,他坚守职责成为整个蚂蚁种群的一个分支,并无比沉浸在自己那枯燥单调又毫无意义的存在里。

  这种想法在秦礼看来是十分可悲又可笑的。

  工蚁一生都奔波在寻找食物的路上,蚁后永远在毫无止境地繁殖后代。在蚂蚁种群当中,单个的个体不具有任何价值,他们都在为整个族群服务。他们只是一个个外置的灵活器官,并不具有独立的意识和灵魂。

  这种愚蠢的思想,竟让它们心甘情愿地放弃摆在眼前的,成为更高生命体的机会。

  这一点是秦礼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哪怕普通人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他也万万想不到,身为元壳的向楠竟然也会如此的固执和愚昧。

  “这将是我第1次质疑义父的选择。”

  秦礼感慨道,垂眸看着虚弱到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向楠。

  “也许你从生理条件上是一个合格的元壳。但是在灵魂的深处,你只是一只从头到脚的蚂蚁罢了。

  而我无比庆幸的是,你这只蚂蚁,只有接受的权利,而没有决策的资格。”

  他讲手掌抵在了向楠的额头上,“我不会再跟你多说一个字了,向楠”,秦礼低声道:“因为那纯粹在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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