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浮面

  威廉听到了尖叫,声嘶力竭式的尖叫,来自身后的水手,在震撼岩层的振动中被冲散,像寒流扑灭火把,淹没这些微渺的声音。最近的惊恐声音就被堵在舌下,他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从寒毛立起的脖颈传入颅中。

  岩石通道发出干粉条般的脆响,又有了某种波样趋势,像鱼冻来回摇晃。他摔倒在地面上,裂纹在身下崩开,错位断面顶起肩胛,手指摸到已不成形的地面。

  那个震源还在接近,轰鸣声浪振动连绵拍击,肆意揉搓人类未到来前便存在、并以为将一直存在的坚固隧道。

  一侧洞壁骤然撕碎,震源冲破岩石来到了空气中,横穿而过撞向另一侧,视之岩层为无物。如同鱼跃出海面击破水膜再落回水中。

  连绵似山嵴的东西经过了这个空间,黑暗中不可见形体,响起的磕碰搅拌声提示环节样衔接结构,锉平新诞生岩洞上多余的突起。

  仿佛来自地狱的号角声裹挟着石片擦着鼻翼、眼睑飞逝,寒流像死亡的指甲扎进皮下。温热细流刚淌下就丧失热量,干涸在耳旁发际、凝固结块湖住眼球。裸露皮肤上多出细密的疼痛,提示那种粘稠液体的来源。可怖的振动扰乱心跳呼吸节律,扼住了尖叫。

  那幅岩画还不足以描述这种长度,以快过奔马数倍的速度,直至漫长窒息感折磨夺去意识,仍未至其尽头。

  待到威廉从黑暗的昏迷与混沌中醒转,意识回到身处无光洞窟的躯体里,那震源已经远去,手掌下的网格状裂纹,警醒他刚才遭遇并非一场噩梦。

  颤巍巍的手尝试了许久才打出几枚火星,点燃引火物,凑上一支火把。光亮又回到了此处。

  两人高的岩洞凭空出现,从老戈里所站的位置水平穿过,与原有的矿洞形成了一个地下交叉路口。威廉记得那个句偻苍老的身影完全没有挪步的意思,坦然面对吹熄的火把,随后被巨响和振动淹没。

  那家伙大概是死了,他想道,如果站得稍微再近那么一点,那这里的人都会与那个新洞穴里的岩石一样消失无踪,但现在被带走的大概只有老戈里自己。

  大概是的。

  拖着战的栗双腿,威廉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爬向船员的方向。他应该是醒来最早的一个,没听到其余人的声音

  很快的,他摸到了第一位水手的腿,鞋子都在慌乱中丢失,被寒流冻得冰凉,不过还能摸到脚背的血管搏动,这让人稍微安心了一点。且不说有同舟共济数年情分在,再胆大的人也不会希望跟几具尸体呆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醒醒!”威廉一手拿火把,用力摇晃那条腿,它的主人不满地在半昏迷中痛呼出声。

  “没死就回句话。”

  勉力往后再挪了一个身位,他看到一张吓人的脸,黑红血痂和鲜红的血迹遍布,结块头发像恶魔的角冠。

  眼皮张开,他在看到威廉的瞬间续上了尖叫,并挣扎着要推开他。

  威廉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刷开从眉毛到大胡子间的粘腻干血,细密刺痛感让他人生首次对相貌产生了忧虑,“该死的,是我,威廉!”

  那个憨货还飚了一段尖叫,在威廉抹掉血迹后才收声,这迟钝的反应,是自己人没错了。

  “啊,啊……船长?其他人呢?”

  还成,至少能被认出来,没到面目全非的地步,小划伤罢了。威廉也依稀从血迹下分辨出了这是船员之一。

  “不知道。你把脸擦一擦再说话。”双腿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撑着膝盖站起。

  抬高光源照出另一个倒地不起的家伙,威廉走上前,背嵴上一阵接一阵的钝痛阻止了弯腰动作。

  收力轻踢了他两脚,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膝盖也痛得使不上劲。

  就剩最后一个了,按之前的队形也不会太远。威廉揉着肩胛举高火把,照亮来路,准备找齐人后赶紧离开。克拉夫特说的没错,他们不该就这么来到这里。为山民所崇拜的未知之物在峰峦下行动,现在他们知道了,但已经身处险境。

  没有第四人,只余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地面,证明曾有人躺在这里。看来他不是第一个醒来的人。

  “见鬼的,偏偏在这时候乱走!你们有见到沃克那小子吗?”

  两名刚被唤醒的水手才刚从地上爬起,小心地擦拭脸颊上的伤口,显然不可能知道。也用不着他们说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在铺陈岩粉碎石的地面上显示出来,没有指向来路。

  威廉皱着眉头跟上一个个清晰得古怪的脚印,间距整齐,甚至没有停步驻留和碰壁。它们的主人并非盲动,反而可能在苏醒后点起了火把,准确地绕过还在昏睡的人,路过威廉倒地位置后依旧没有停下。

  水手们本能地跟着火把来到威廉身旁,顿住脚步。他们已然站在交叉路口中央,那串脚印向新洞口延伸而去,步距稳定地踏入其中。

  说句实话,威廉是真怕了,那种东西本就不像是该存在于世间的生物,他不觉得会有人在刚见识了如此可怖遭遇后,还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踏上它刚经过的轨迹。

  “我们要去找他吗?”身后的水手问道,声线变形得像慰藉港涂脂抹粉的造作流莺。对任何需要合作去跟恶劣自然搏命的行当,抛下同伴都是大忌。但此一时彼一时,在暴风雨里尚能同舟共济,在地下面对一条移动的山嵴也太过于......超出极限了。

  那东西应该离开了,不过谁知道呢?光是回想那种骇人的声势,想象血肉卷入和岩石搅拌,或被像遭遇塌方的矿工被永远地封死在地下,就令人胆寒不已。

  “船长”

  威廉听得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只要他船长一句话,立马掉头离开,没人会在这多留半会。

  “沃克......”胡子抖动,口唇在它的遮挡后反刍着这个名字,回味与之相关的记忆。一个热情干练的小伙子,从不偷懒。船上每个人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当然也包括在场的三位,这就是为什么威廉选择带上他。

  “可能他只是走错路了,一会就能自己跟上来的。”靴子抬起,脚跟往后退了半步,威廉听到如释重负的舒气。

  就到此为止吧,他最后往黑暗深处投去一瞥,打算动身离开。

  然而,某种有节律的声音粘住了他的脚步。

  两种材质在碰撞,其中一种是岩石地面,让人心中生出欣喜,认为是同伴迷途知返,如此便不用背负愧疚和船上众人背后的议论。威廉想到了那些等距的脚印,正符合这样的脚步声。

  但那声音过于坚硬了,与岩石接触的不像船员穿着编织鞋底或木底,而是另一种材质,非要说的话类似于大号的蟹足磕上礁石。它由若即若离到抵近,却没有火把光亮在黑暗中为脚步照明,顿时显得有些异样。

  可威廉隐约地感到这不重要,心底期望沃克回来的念头盖过了怀疑。

  他想象着那个小伙子粗心地弄丢了火把,只好扶着洞壁摸黑回来,还好这一会的犹豫留给了年轻生命一个机会。

  有一线的违和感,在蟹膏里挑出鱼刺、鱼骨上摸到吸盘似的违和感,但在那张熟悉的脸出现时都被置之脑后。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再上前。

  他们都认得,那是沃克的脸,带着若有若无的澹澹微笑,凑到火把光圈边缘。也许是光照不足的原因,本就有点婴儿肥的少年人脸蛋大了一圈,五官缺乏立体感,显得像个宽扁浮瓢漂在昏暗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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