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是随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的波涛随意漂流的一截死皮。
在那种情况下,她的耳边也依旧能“听”到声音。那时,她甚至连能够接受声音的器官都没有诞生,那更像是铭刻在灵魂中绝不允许她忘记的呐喊。
怨恨吧,怨恨吧!
愿你被所有妖精厌恶,愿你永远怨恨所有妖精!
她的子代啊,承载了她怨恨的躯壳啊。
“没什么,这是对明明酿造了一切祸端却唯独安然存活下来的你们,罪恶的灵长类的奖赏,不必客气,尽管承受吧。它会给予她应有的新生,它会给予你们应有的死亡。”
“凡空洞之处皆会升起嫉妒,凡迷茫之处皆会诞出诅咒。”
尽管舍弃一切能力吧,尽管羡慕一切能力吧,尽管获得一切能力吧!
——万年前,那位被定义为【中庭之蛇】的非灵长类神灵在被大灾难灭绝时,它曾如此诅咒道。
而后,数千年后,她感受到了依旧毫无悔意的妖精们的召唤,海中的幼蛇登陆了不列颠岛。
——二代的天庭之蛇「耶梦加得」,在湖区获得了新生。
终末之龙的遗骸最先注意到了她,它热心的招呼她,饿了吧,请不要客气,就在我的身上用餐吧。
在阿尔比恩遗骸的庇护下,她渡过了幼生期。但是,饱腹感无法填补她灵魂的空洞。
她尝试向着周边的生物打招呼,但那些妖精在见到她时都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但好在,大家最后都填补在了她的胃里。
各式各样的想法,在她的脑中聚集,是那些妖精的,也有阿尔比恩的。她无法梳理,只是,大家都聚集在她的胃中,空洞感,得到了填补。
然后,她遇见了唯一不对她有任何情绪的妖精。
梣向她递出了面包,那时的她兴许知晓了这么做的后果,但是她却依旧跟着梣离开了湖区和阿尔比恩。
只是一道声音,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过她,在她踏出湖区之时,在她的耳边响起。
“年轻的乐园妖精啊,纵使压下我的愤怒,纵使压下我的怨恨,我的躯壳也会摧毁一切。”
“它会渴望填补失去愤怒的空缺,它会渴望成为任何妖精,它会成为我的怨恨。”
【灾厄,灾厄!】
【我的次代,你哪也跑不掉】
即使是在和梣巡礼的道路上,即使是在地底大洞穴被封印的无尽岁月中,即使是在和阿尔托莉雅的旅途中,这样的声音也依旧没有放过她。
【空之灾厄!空之灾厄】
【你哪也跑不掉】
她听到了隐隐绰绰的呜咽声,妖精米奈歇尔时常感受到被她所吃掉的亡灵的诅咒以及耳边的呓语。
【空之灾厄,耶梦加得。无论你如何躲避,这就是你的宿命。】
【吾等就是罪恶的灵长类杀手。】
【吾等就是复仇的怨灵。】
……
火焰噼里啪啦的在耳边跳动,身体不知为何沉重的令人难以抬起,灼烧伤、贯穿伤、腐蚀伤、盾击伤,她的身上尽是各式各样的伤口。
到处可以听到哀嚎声和求救声。
她认出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伦蒂尼恩,被毁灭的烈焰所焚烧的城市,葬送了人和妖精和平共处幻想的都市。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在失意之庭中,妖精米奈歇尔身体挣扎起来,她想要闭上眼睛,不想要再去看下去,但是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
过去的幻影伴随着火焰的温度向着她吹来。
吞噬了城市的冲天火幕仿佛静止了一般,跳动的火苗突兀的被从两端分隔开来,自火幕的中央闪烁出了一道纯白的极光。
几乎是在眼睛捕捉到那白光的瞬间,她的下巴就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后有一道身影自火幕之中走出。
戴着蓝色的贝雷帽,原先蓬松的金发因为鲜血根根粘在额头,她温柔的冰蓝色眸子因为失去光彩而显得压抑。
梣一只手握着选定之枪,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掰开了妖精米奈歇尔的嘴。
梣陷入了沉默,梣抓住她牙齿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她的眼睑低垂,在魔力的控制下,一小片面包飞入了巨龙的嘴中,但却因为她下巴上的贯穿伤最重摔落在地上。
“耶梦加得,我会把你——”梣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把你封印入地下大洞穴。”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这就是你的用途啊。”
“这就是我把你带出沼泽的理由啊。”
“耶梦加得,地下大洞穴的灾厄迟早会苏醒,它会回到不列颠,但只要你待在那里,它会先注意到你。”
——“你会死在灾厄当中。”
梣曾经的话语和此时就发生在眼前的失意相互交织:
“只要你肯,你就能吞噬掉地下大洞穴灾厄,不列颠就能获救。”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你不是早就感受到了吗?耶梦加得,你注定只是个工具。”
真相在只言片语间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梣的选定之枪爆发出了白光,妖精米奈歇尔低下了头。
梣并不把她当作同伴,和其他一同巡礼的旅伴不同,她只是交通工具。
梣每一次敲响巡礼之钟的时候,都会独自把她留在外面。
其实一切她都知道的,摩根就是梣。
在地下大洞穴时会定期送来的面包,在飞出地底大洞穴时,她察觉到了来自卡美洛王宫中一道视线和熟悉的魔力。
梣并非是来不及将她释放出来就消失,而是压根就没有想过将她释放出来。
梣欺骗了她,梣只是在利用她,梣食言了,她应该憎恨梣。
——她真的很想这么骗自己。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不知情的妖精一样,和其他不在场的妖精一样。
『救世主梣在尤瑟的酒杯中下毒,杀死了所有的圆桌骑士,放火烧毁了伦蒂尼恩,亲手破坏了自己一手促成的和谈』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只懵懂的、对灵长类一无所知的天庭之蛇,或许她就真会这么想。
在那时,她无比希望自己真的只是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愚蠢。可是无论怎么说,她到底还是继承了那么多被她吞噬者的记忆。
“我……我还是无法怨恨你,梣。”
“无论我无法自我欺骗,我都无法怨恨你。”
也因此,妖精米奈歇尔能看到,梣在靠近她时,那双眼睛中与她所说话语极不相符的痛苦和温柔。
所以,她才能被那样卑劣的魔术困住四千年,因为那是梣的请求。
——呜呜。
妖精米奈歇尔听到了抽泣,她的耳边响起了某人的诘问:
“你还想要自说自话的自我欺骗下去吗?果然我不该对你抱有希望。”那是无比冷酷的男人的声音:“承认错误就对你如此困难吗?你就卑劣到这种程度吗?你就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吗?让梣背负你的罪恶!回答我!耶梦加得!”
燃烧的火焰在此凝固,嘈杂的声音就此冻结。时间仿佛被冻结,空间仿佛被封印在一面纯净的镜子中。
锵——
画面间裂出了第一道缝隙,并迅速地扩大,直至整个画面都布满了网状的裂纹。
啷——
画面轰然碎裂,火焰也好,梣也好,还是点着星星的天空也好,全部碎裂,在她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踏,踏,踏。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每一下都仿佛踩在妖精米奈歇尔的心头,自一片黑暗中,走出了一道模糊的男人身影。
妖精米奈歇尔低下了头,耶梦加得低下了头。
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过,留下的却并非是泪痕,而是黑色的诅咒印记。
耶梦加得想起来了——应该说是直面了现实。
甚至不是巴格斯特的那样因为承受不住过去的重压而选择封印记忆,而是明明知晓一切却一直装作不知道的逃避现实。
“卑劣的生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那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他的面目因为愤怒而扭曲:“我要让你记住,你是吞噬了妖精才能存活的天生卑劣的杂种!你是无论怎么伪装都无法掩盖耶梦加得是天生的坏种——你的确该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但是那时的影像已经自顾自地浮现在她的面前。
在梣的促进下,不列颠的所有妖精和优秀的人类聚集在了伦蒂尼恩商讨不列颠的未来。
而面对那样的诱惑,她终于褪下了伪装,露出了名为灾厄的真相。
她再也难以抵挡耳旁的呓语,她变回了本体,她烧毁了伦蒂尼恩,她疯狂地吃掉了全部的妖精。
妖精的血液和跳动的火焰间,她满足的抬起了头,内心的空洞终于被满足了。
梣没有食言,一直到最后都在教导着她如何与妖精相处,真正违背了诺言的,是她。
从胃部开始,巴格斯特的肉块上诅咒翻滚,但疼痛却不及与心脏重叠的那个位置,那里的「心」传出了剧烈的疼痛,就像是被什么无形之手拉扯着。
“你还想伪装到什么时候!你还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你还想装出那副无辜的模样继续你的第二次巡礼吗?让我猜猜,这一次你想吃掉的是谁?”
——不是这样的!我谁都不想吃掉!我很珍惜大家,我很喜欢大家!
“不——你已经开始用餐了吧,你不是已经把我吃掉了吗?”
“这一点,梣错了,你根本不值得同情,你就是纯粹的恶!”
男人的脸抬起,年轻的男人的脸在耶梦加得的眼前放大,让她的瞳孔不住的颤抖。
「心」处传来的疼痛更盛,就像是心脏被强硬地拽下了某一块。就像中了选定之枪一般,一开始没有任何感觉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疼。
但疼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令她害怕的空洞,心脏仿佛被人挖出了一块,大脑在瞬间就被耳边的呓语填满。
“想要凭借上一次的经验,假装成那副无害的样子,但是却发现,这次的乐园妖精并不信任你。”
她一直竭力想要隐藏的肮脏仿佛在这些话语中一点一点被刨析出来,她的灵魂如拼图,而这些言语如钩住她灵魂的锁链,一点一点将她的灵魂扯开。
——不要再说了!
“你非常讨厌自己的食欲明明只要那时不感到嘴馋,就不会吃掉那个男人。”
——不要再说了!
“你一直很后悔吃掉那个男人,即使不依靠他的灵基你也能飞出来,这样一来乐园妖精就不会怨恨你了。”
“那样一来,获得了信任的你又可以尽情的进食了。”
——“不要再说了!”
耶梦加得突然咆哮出声,她不知何时居然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
“承认吧!空之灾厄!你就是这样想的!”
她的双眼赤红,耶梦加得朝着面前依旧喋喋不休的男人张开了嘴巴,漆黑的嘴中衬托出她森白的牙齿,鲜血飞溅,半截残躯抛飞出去。
但是男人的脸上丝毫没有被偷袭的恼怒,与那相反,他的嘴角向上,嘴唇无声翕动。
但耶梦加得看清了那到底在说什么。
‘看吧,又忍不住了。’
“——啊,啊——”
最先是压抑着痛苦的低声抽泣,随后哭喊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到了后来,近乎变成了野兽一般的一颤一颤的嘶吼,嘶吼的音调在每一次颤动中上扬,伴随着咀嚼的声音。
到了最后,听起来,它分明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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