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将那一沓纸,塞进了身后的柜子里去,勉强压住了心头的怒火,脸色却依然很苍白。
黄俨领着朱高炽进来的时候,朝一旁的小太监瞥了一眼,小太监低下了头,待朱高炽的背影在内殿门口消失,他便一熘烟地跑了出去。
宫里的太监,自有一套不发声,却能够精准交流的法子,那小太监震惊之余,首要的任务是去通风报信。
朱高炽进门便跪在了朱棣面前,不敢看朱棣的脸,自然也看不到他脸上黑沉沉的怒火如炽,只磕头,“儿臣见过父皇!”
“你眼里,原来,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啊!”朱棣的声音幽幽,似乎透着如山一样的沉重,令人不堪重负。
朱高炽拼命磕头,“儿臣,儿臣不知哪里错了,父皇此言,儿臣实在是担当不起。”
朱棣半晌没有说话,久久沉默之后,才问道,“今日,跑了吗?”
朱高炽道,“儿臣这就去跑!”
“不必了,朕见你也瘦了不少了,你若是实在不愿跑,从今日起,就不跑了。”
“不,儿臣要跑,父皇命儿臣跑,也是为了儿臣好。”
“你能明白就好。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朕也差点忘了这一点。不是朕和你母后老了,湖涂了,而是在父母的眼里,不管孩子们多大,他们永远都是孩子。却忘了,孩子也有想当家做主的时候。”
朱高炽越发听不懂他父皇的话了,只低着头,含着两汪眼泪,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落在朱棣的眼里,却是既厌弃又痛心。
他忘不了当年初为人父时的那份喜悦,他后继有人的那份得意心情!
他忘不了,长子从小到大,每一次生病,他焦急如焚的担忧心情!
他也忘不了,当年朱允炆将他的三个儿子扣押在京城,他后悔,焦虑时的痛苦不堪,若没有了儿子,他纵然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又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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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是那种,为了权势地位,可以不念亲情,抛弃一切,只做孤家寡人的无情之辈,也因此,看到依旧在他面前演戏,没有丝毫愧疚之心的朱高炽,他的心才会如刀割一般痛,才会有种万念俱灰的挫败感。
他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在儿子的心中,他竟然也成了仇人一般的存在,儿子对他竟然会丝毫不念亲情,看中的只是他屁股下面的这个位置。
赛哈智呈上来的文件中,有朱高炽与朱高燧往来的书信,也有朱高燧的人招认的一部分事实,原来朱高燧当初差点毒死了他和孙子,其背后居然还有朱高炽的手笔。
朱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进了水,他早该想到的啊,朱高燧就算把他弄死了,这皇位也轮不到他一个排行第三的去,前面还有老大和老二呢。
当时,他和朱高燧都在大和州,朱高燧犯下了弑君之罪,还想从大和州回到顺天府当皇帝?
那时候,朱高炽是在应天府的,虽然老四在顺天府,但他也可以在应天府,了不起和老四隔江而治,这就是朱高炽的谋算?
朱棣很想问一句,但话到了嘴边,他却问不出来了,摆摆手,“你去吧!”
朱高炽不明所以,担心自己失去了圣宠,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爹!”
他嗫嗫嚅嚅地解释,“爹,昨夜基儿回去……”
“这些都是你的家事,朕也干涉不了。你回去吧,朕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来日再说!”
“爹的身体还好吗?”朱高炽这才想起来问候一声,但朱棣已经闭上了眼睛,黄俨也过来请他出宫,朱高炽满心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起身,到了门口,他朝后看一眼,“黄公公,我父皇的身体如何?”
“还死不了!”朱棣怒不可遏,将手边上的茶碗朝外扔了出去,“你是盼着朕快点死呢?”
朱高炽忙扭身噗通跪下来,哭道,“父皇,此等诛心之言,儿子承受不起啊,父皇,儿臣不敢!”
朱高燨已经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进来了,他提着袍摆,迈过了门槛,看都不看地上的朱高炽一眼,冲了进来,喊道,“爹!”
朱棣看到小儿子,眼泪都差点出来了,他忙一把抓住了朱高燨的胳膊,埋怨道,“一大早的,你到哪里去了!”
朱高燨本是要避开朱高炽,此时看到朱棣满脸灰败之色,他心里后悔极了,不该丢下老父亲,独自躲到学院去,他接过了小太监递过来的茶盏,放在一边,安抚道,“爹,那边无线电的研发出了点问题,儿子过去看看。爹,您是下了朝了?用过早膳了吗?”
朱高燨看到父亲的脸色特别难看,方才小太监也偷偷告诉他了,说是父亲吐血了,不召太医,也不打算告诉他,他心里自然是担忧又难过。
但,他依旧是一副寻常模样,如往常一样,却拉着父亲的手,指腹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摩挲,朱棣的心也很快被安抚下来了,情绪平复,气色也跟着好了一些。
旁边,黄俨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等朱棣扯谎,就笑着道,“皇上才下朝,也就早起醒来的时候,喝了一碗牛乳。”
朱棣狠狠地瞪了黄俨一眼,倒也没说要如何。
黄俨依旧是眉开眼笑。
朱高燨看在眼里,笑着对父亲道,“正好儿子也没有用膳,爹,儿子陪您吃点吧,来一碗小米粥,再蒸几个馍馍?“
“怎地这么晚了,还没有用膳?你这年纪轻轻的,吃什么小米粥馍馍?”朱棣挣扎着要起身,他笼在袖子里的那块帕子,不小心掉在了脚踏上。
朱高燨一俯身就捡起来了,当着朱棣的面抖开一看,眼泪都快出来了,红红的眼圈看向朱棣,颤抖着声音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朱棣没有抢过儿子,叹了一口气,“唉,爹老了,要是再年轻个几年,你还能从爹的手底下抢走东西?”
“太医呢?还不宣太医!”朱高燨起身吼道,朝一旁怔怔然的太监怒吼道,“一个个都是怎么当差的?还愣着做什么?”
黄俨忙推了小太监一把,又回过神来,自己跑在前头,“还不快传太医去!”
西宫这边的动静很大,坤宁宫和春和宫都被惊动了。
朱棣被朱高燨按在了床上,不许他起身,“爹,不管有什么事,都有儿子在。外头的天塌不下来,咱大明发展到了今天,举世无敌。对儿子来说,爹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从今日起,爹要听儿子的。”
朱棣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儿子的鼻子,“举天下,也只有你这小子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别忘了,你爹我还是皇帝呢。”
“爹在儿子跟前,从来就只是爹,儿子在爹跟前,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过儿子。”
徐氏从外面匆匆地进来了,扑到了床跟前,“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一大早起来,都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病了?”
朱高燨搂了搂母亲的肩膀,“娘,别这么紧张,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伤风咳嗽的时候。爹偶感风寒而已,只是儿子担心,非要爹多卧床休养。”
太医为朱棣把脉之后,由侯季康出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四皇子殿下,皇上一向保养得当,虽然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说完,侯季康便朝朱高燨深深看了一眼,朱高燨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那你们斟酌一个脉桉出来,好好开药方,如何用药,如何休养,给本王说清楚。”
“是!”
徐氏这才放下心来,她握着朱棣的手,忍住了眼泪,“皇上,您就听老四的,把身体好好养一养,外头的事,自然有大臣们去处置,朝廷养他们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朱棣点点头,笑道,“老四都说让朕听他的了,朕能不听吗?”
朱高燨看着父亲和母亲笑得跟个孩子一样,他转身出了内殿,来到外面,侯季康将脉桉和药方都递给了他,低声道,“四殿下,皇上急怒攻心才会吐血,虽说皇上的身体一向养得还算不错,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还是要多注意。”
“知道了!”朱高燨深吸一口气,将脉桉和药方递还给了侯季康道,“需要做什么,需要什么药材,需要皇上怎么配合,你都可以跟本王说,本王来安排,首要任务是,将皇上的身体调养好。”
“是!”侯季康道,“有殿下在,臣有信心。”
当医生的,最怕的是病人不配合,他一个御医,难道还能时时刻刻对皇上耳提面命不成?有了朱高燨这句话,侯季康自然就有了信心,他也体会到,朱高燨是个讲道理的人。
“皇上先静养一段时日,等冬至日之后,殿下可将皇上挪到春暖花开之处,再静静地休养,心情放开,身体自然便复原了。”
“那行,你先用药,回头本王将皇上移到南边去,云南昆明,或是琼州去住一段时间。”朱高燨一口答应了下来。
黄俨进来了,有话要对朱高燨说,侯季康便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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