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那王司吏所言。
清吏房的人请了胡穆前去谈话。
谈话的内容,虽还没有正式确定下来,对方出言很是谨慎,只是核实了一下胡穆的情况。
不过胡穆却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要高升了。
说也奇怪,虽是区区一个司吏,其实对于胡穆而言,并不算什么。
或者说,胡家的人,历来打交道的,都非是寻常之辈。
更别提只是一个连正式的官衔都没有的吏罢了。
可胡穆却有一种激动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脚下,跨越过去了一道门槛。他终于能理解到,无论是王司吏这样志向远大,亦或者甚至某些并没有太大志愿的人,却依旧愿意在这铁路线上奔波了。
这可能不值一提的东西,却对于这铁路线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人生之中难得能抓住的一次际遇。曾经一无所有之人,这样的境遇,对他们而言,无疑是鲤鱼化龙。
几日之后,任命下达,不只如此,因为饶州站街道这边人手的问题,在饶州站站长的极力请求之下,一批新的文吏和武吏也抽调了来。
职责开始进行了新的划分,作为饶州站的八大司吏之一,胡穆现在所负责的,乃是民政。
民政的事,最是繁杂,却也最是能有成效,站长在次日,召了他去,说了一些闲话,其中不免有些激励,同时又隐含敲打的意思。
现在街道这边,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迁徙来的百姓,这些人安顿好了,才会有更多的百姓愿意来。
可一旦出了什么疏忽,引发了什么争议,这本就难离故土的百姓,就更难迁来了。
正因如此,民政方面,决不能出错!
这站长甚至还提出了绩效,自己已向铁路司那边立了军令状,来年的人口,至少要增一倍。
这站长说罢,其实意思已很明显了,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胡穆当即领命,而后于民政房那边,召了九个下属,又划分了职责。
这些事,他倒都熟悉,毕竟干了这么多时日的文吏,早已是手到擒来。所以这些事,他心里都有底,下头的文吏瞒不了他。
只是胡穆很快发现,自己越发的忙碌了。
好在这些忙碌,似乎对胡穆而言,物有所值。
当然,有时因为这样繁杂的事务,过于枯燥无味,也有令他生厌的时候。
这一日的正午,他本就因为一项统计的数目对不上,而头晕目眩。又因要协调一场诉讼,说是诉讼,倒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不过是鄱阳县和乐平州迁来的百姓,产生了一些争执。这些争执,若是真去报官,成了官司,未免严重!可若是放任不管,又怕事情恶化,真闹出什么事来。
这时,便需他出面去调解,尽力让双方都做出一些退让。
正在为这些发愁,不免有些灰心丧气的时候,下头的文吏刘湛却是兴冲冲地来了,带着几分激动道:“事情办下来了,办下来了。”
刘湛乃官校学堂的高材生,原本有更好的前程,不过却因为祖籍在江西,因而自告奋勇,才来了这江西铁路司,是个很有生气的年轻人。
当然,有生气的年轻人,不免毛毛躁躁,本领是有的,就是性子急。
此时的胡穆,虽没有从这刘湛的身上看到当初的自己,却也像王司吏那般,悉心地调教他。
现在见这小子,兴冲冲地来,胡穆便故意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故意不理睬他,低头继续查阅着一份统计表。
刘湛却没有什么眼色,却道:“咱们的申请,批下来了!那边说,江西铁路司这边,眼下最为看重的,是
以铁道学堂,特许会有异常特招的考试,难度会低不少,主要是针对一些苦力。除此之外,若是有苦力立下功的,也可得保荐入学,只不过……却需先进附属的小学堂学两年,再进铁道学堂深造!”
“胡司吏,咱们这里,有九个人可以入考,不只如此,还有一人,就是那王九,他爹开山采碎石的时候被火药炸伤,现如重伤,准这王九不必招考,先进小学堂入学,而后再进铁道学堂。胡司吏你瞧瞧吧,这是铁道部新下达的文书。”
胡穆听罢,先是一愣,随后也不由得露出了狂喜之色,当即道:“取我看。”
刘湛将文书奉上。
胡穆细细看过,确保没有问题,当即道:“部堂里真是来了一场及时雨,如此以来,也可向他们有一个交代了!这样说来……要立即通知他们,招考在即,给他们安排去南京的车,坐蒸汽机车去,正好今日有一趟车来,明日清早出发,这天下的事,独独考试是不能耽误的。你去协调……”
说到这里,他勐地一顿,随即慎重地道:“不,我去协调一下。”
胡穆一下子,心里头勐然开阔了,积压下来的烦恼,终于消散了不少。
或许这只是小事,可胡穆亲自接触过那些人,却知对这些人而言,这是人生中最大的事。
这种东西,你在书斋里的时候,听了去,或许只是笑谈,可真正与他们交谈过,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这时事儿办成了,才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胡穆又喜道:“待会儿,还要去见一见站长,需禀告一下,这一趟这些人去京城应考,咱们站里,也不能苛刻了!这是为咱们部堂择才嘛,不该用告假来算,依旧还算他们上工,否则……人去了京城考试,家里要断粮。”
刘湛喜滋滋地道:“这事……胡司吏跑了这么久,倒没想到部堂里那边一锤定音。说不定,是胡司吏的奏报起了效果。”
胡穆摇摇头道:“这倒言重了,说到底还是有人肯上进,各站都有这样的劳力肯用心去读书识字,这才引起了各站的关注。”
胡穆红光满面,当即便开始忙碌起来。
过了半个月,这喜气本是冲澹了,慢慢地沉淀之后,胡穆又被新的烦恼所取代。
倒是在这日的傍晚时分,胡穆刚回宿舍,却见他的宿舍门口,竟站了许多人。
胡穆正觉疑惑,却有人瞧见了他,随即那些人上前将他团团围起来。
而后眼睛一花,只见其中七人当面拜下,当中一个身子瘦弱的少年道:“多谢恩公。”
胡穆一愣,仔细辨别,这少年……他依稀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这少年激动地道:“今日录取的文书已送来了,俺爹听到之后,高兴极了,都说是胡司吏鞍前马后出的力,教俺来给恩公磕一个头。”
这少年当即,便对着胡穆连磕了几个头。
胡穆这才想起,这少年,正是那父亲重残的少年王九。
其他六人,也都磕头道谢:“小人们此次也受到了录取的文书,下月初一便入学,特来拜谢。”
胡穆更感意想不到,随即喜道:“考上了这么多?来,来,来,不必多礼,哎……王九,你哭什么。”
将人一个个拉扯起来,胡穆顿觉得通体舒畅,这种成就和愉悦感,总是教人难以言表。
随即道:“来,来,来,都一起到里头去坐。”
一番寒暄,问了一些近况,不免拉着王九的手,勉力几句,又想起什么,当即便开始往书架子里去。
这宿舍其实很狭小,书房、卧房、小厅,可以说在一个百来尺见方的地方,盖因为文吏的宿舍还未建成,只好在此委屈着。
而胡穆这儿,墙架上,最多的便是书,都是他当初从家里的书斋带来的。
当即,他选了一些,送至诸人手里,道:“尔等不能与那些招考入学的人相比,听闻现在,还有秀才去考了,此番你们有这样的际遇,当然再好不过,可真正入了学,却非要比别人更努力不可。铁道部的学问,说来惭愧,我也不甚懂,我这儿也只有一些书,也不知能否对你们有用。不过这天底下,多读书总不会有坏处。你们且带着去,抽空也可看看,不必做到烂熟于心,能通读即可。”
众人又连连道谢。
胡穆反觉不好意思起来。
次日拂晓,天边只露出了一抹白。
一趟即将往京城的蒸汽火车,此时已响起了汽笛。
七个人已整好了行装,此时天还未完全亮,月台上,提着马灯的乘务人员还在进行最后的巡检。
胡穆却在此时到了,众人见了胡穆,当即便要行礼。
胡穆总觉得有许多话想要交代,总觉得他们去了京城,必然是不能适应和习惯的。
可话到嘴边,又好似喉头堵住了一般,竟难以出口。
最终,他抓住了瘦弱的王九的手,却蹦出了几个字:“努力罢!”
铃铛声响起,是发车的声音,滚滚的浓烟,骤然之间教这清晨的雾色更浓。
…………
时间匆匆而过,这大半年过去,张安世来文渊阁的时候,越来越少,毕竟要忙碌的事实在太多了。
今次他却兴冲冲地来了,是因为新的文渊阁已经修建完毕,且已搬了去。
这新的文渊阁,从奏请到设计,都是张安世一手包办,这个时候不出现,实在说不过去。
这文渊阁里果然喜气洋洋,几个大学士一时也无心拟票,在这宽敞的大堂里头闲坐喝茶。
见了张安世来,便少不得彼此见礼。
张安世也说了一些玩笑话,便到自己的值房,这值房子很宽敞,井井有条,连桌椅都是全新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舍人已拉开了帘子,是以,整个值房格外的明亮。
不只如此,在这办公的座椅对面,还有一套茶几以及桌椅,这是专门拟票之余,用来待客和喝茶用的,地上铺的乃是毯子,一方面是为冬日保暖考量,另一方面,也给人一种舒适感。
此时,张安世落座,看着宽敞明亮的值房,不由道:“还是这样的值房舒坦,怎么样,诸公可满意吗?”
那舍人正给张安世堆叠着奏疏,笑着回道:“殿下,诸公都高兴极了,都在称颂陛下慈爱。”
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咕哝,我的功劳,我的功劳啊。
心里这样想,张安世却一本正经地道:“不错,若非陛下厚恩,哪里有这样好的办公条件呢?听闻陛下现在自己都节衣缩食,却还不忘给咱们做臣子的这般享受,哎……真教人感慨。”
舍人忙点头说是。
说着,给张安世斟一副茶来。
张安世惬意地呷了一口,还没放下茶盏,胡广却来了。
胡广和张安世寒暄,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地说着话。
张安世见他如此,似看出了点什么,当即咳嗽一声道:“我来给胡公斟茶吧。”
他这般一说,一旁待着的舍人便领会了意思,当即告退出去。
张安世亲自给胡广斟了茶,笑着道:“胡公,咋的了?”
胡广却是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扭扭捏捏地道:“老夫能有什么事?就是来坐一坐。殿下,你这值房,比老夫的还小了几十尺见方,这……有些不妥,该老夫在此,殿下去更宽敞的地方。”
张安世
便笑起来:“胡公这样说,便教我无地自容了,你年长嘛,是长者。”
胡广笑了笑,突然冷不丁地道:“殿下,你说……这铁路司的司吏,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以至于张安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脸讶异地道:“啊……”
胡广顿感尴尬,忙低头去喝茶。
张安世顿了顿,才回味过来,于是道:“司吏嘛,顾名思义……”
胡广却是摇着手道:“不不不,老夫的意思是……咳咳……这司吏,和其他处的司吏有什么不同?”
张安世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这个嘛,不好说,就好像……书左一样,若是在文渊阁的书左,那别看在文渊阁里只是打杂,可放在外头,也教人惊叹了,是不是?可若是地方的书左,可就没人愿意瞧得上眼了。”
“对对对。”胡广一脸深以为然地道:“殿下这番话,说的很好。”
张安世:“……”
见胡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张安世终究还是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继续道:“至于这司吏嘛,无论是在直隶,还是在铁路司,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吏,在清吏司里,是有存档的。铁路司照理来说,只是一个小衙署,可胡公也晓得,它是直辖于铁道部,与地方上其他的三司、州府和县衙是互不统属的,所以呢,这铁路司看上去,即便是一省铁路司的大使,也不过区区五品,可实际上,至少在铁路沿线,可谓是一言九鼎,足以与地方三司,分庭抗礼。”
胡广勐地点了点头,咂嘴道:“对,是这么一个意思。”
张安世则继续道:“可修建铁路,较为辛苦。因而,铁道部这边,对地方上的铁路司,是有一些优惠的。不说其他,就说薪俸吧,一方面,地方铁路司因为职责重大,所以俸禄是加一等,这司吏,其他地方领的或是九品俸,可在铁路司,领的却是八品。”
胡广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微微张目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安世露出微笑,点着头道:“不只如此,还有各方面,譬如江西的铁路司,因为责任重大,管理的事多,却更为辛苦,所以在此基础上,又要加一等俸,比照的却是七品官俸。盖因为……别看这只是司吏,可许多车站,暂时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何其辛苦,怎好不多给钱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再者说了,别看只是司吏,可铁路司军政、民政、运输、教育一把抓,可能一个司吏,就不得不独当一面了。胡公,你说说看,这样看,这职责其实并不在七品的县令之下,能委屈吗?”
“七品县令……”胡广忍不住又咂咂嘴,低声喃喃。
张安世则是定定地看着胡广道:“胡公怎的有心思计较这个了?”
胡广方才还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听到张安世的这话,忙打了个激灵道:“就是问问,就是问问……”
他唇边扯着一抹笑,顿了顿,却又滴咕道:“责任这样重大,要管这样多的事吗?若如此……只怕……哎……”
他渐渐愁眉苦脸开始唉声叹息起来,似是出于对某个人的关心,总觉得……那养尊处优久了,不曾有过什么历练的儿子,显然无法胜任,甚至可能……还要搅得一团糟。
张安世看着他变幻了许多次的脸,笑吟吟地道:“对啦,胡公,我竟忘了,你的族人现在就在铁路司那儿……”
胡广立即板起面孔来:“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你我乃大臣,不叙私情,不能的……”
张安世倒是忍不住被胡广这个样子逗笑了,还想继续追问。
却是突的听到舍人在外头唱喏道:“殿下,胡公,陛下急召诸公觐见,说是……下西洋的船队……回来了。请诸公立即见驾,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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