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停了。
醴泉县,北城门外的守卫正在忙活,将先前遮挡雨势的大伞卸下,再往炉架增添柴火。
闻听后边动静,他连忙站直身体,同其他守卫一样,向那袭从城门阴影中走出的黑色劲衣行礼。
“见过郭总领!”
阴府司虽属朝廷机构,对普通人来说却鲜有耳闻,但这些县城守卫毕竟常年值守,难免会打上交道,故此也被上级提前告知。
而不管品级如何,阴吏这“专办阴案”的职责,以及只在夜里行动的神秘性,无来由便让人高看一筹。
或者说,心存敬畏。
郭岩轻轻点头回应,同裴顺远去百步之后,蓦然回望城门,心有思量。
他说他从这北城门外的破庙而来,凭他如今住在北城门附近的北三巷中,倒是合理。
裴顺只觉雨后的泥泞尤其湿滑,一门心思便想着谨慎前行避免摔倒,并未想到这郭总领竟然还能抓住如此细节,见对方停下身来,便疑惑道:“怎么了大人。”
郭岩摇了摇头,再次迈开步伐,期间问道:“裴公子说,突然能够看见阴魂,这些年来王芝是头一个。”
裴顺皱眉道:“是的,其实我踏入洞府境也只有几天。有没有一种说法?比如没达到洞府境便瞧不见阴魂。”
郭岩沉默了。
直到再去两百步,转入树林山道的时候,他才幽幽开口:“想要看见阴魂,确实有契机所在,或者说……成为冥脉修士,有契机说在。”
“我个人认为,裴公子已经成为了冥脉修士。”
裴顺认真听着,见对方突然又没了言语,不由好奇道:“是什么契机?”
夜雨刚刚消停,鞋履踩在泥泞上发出软腻的声音,四下晚风涌动,树叶飒飒声下,夹杂着郭岩极为随意吐出的两个字:“死亡。”
裴顺怔住了,这回轮到他停下了步伐,满脸思疑。
郭岩回头看去,盯着他的表情仔细观察,便见他半晌之后才对视过来,难以理解道:“就是说,只有死了才能成为冥脉修士?”
郭岩再次陷入沉默,好久才说道:”有些事情,我不该与你说,属于隐晦,你要答应我,不可外传。”
裴顺认真地点了点头:“仅天知地知。”
郭岩轻轻吐了口气,缓缓道:“这世上,修士有四门基业,能够演化大道无数,比如儒修,比如道修,比如剑修等等,你可明白,修士为何能成为儒修、道修、剑修?”
裴顺作以思忖,应答道:“儒门修士注重读书,所以养出了浩然气意。道门修士注重术法,所以养出乾坤气意。剑修注重手上一把剑,所以……按此说来,修士的路子,都与其侧重有关。”
郭岩点头道:“是的,儒门的书,道门的符,剑修的剑,诸如此类的东西,叫压胜物。”
“当然,压胜物种类繁多,譬如儒门修士,一本书、一张纸、一杆笔、一个镇纸方印、甚至一个字,等等等等,都有可能成为压胜物。”
“此外,道门修士来说,压胜物也可以是一本书、一张纸、一杆笔,但必须涉及本脉同源的来历,譬如儒家典籍,就不可能成为道门修士的压胜物,道门经典,也不能成为儒门修士的压胜物。”
“压胜物就像是一个锚,时刻提醒修士该如何修行,不偏不移,裴公子,你的压胜物是什么?”
裴顺正认真回味,闻听问话,下意识便看向腰间悬挂的麒麟骨剑,遂拿起说道:“我走的是剑修路子,当然,我如今境界不够,尚且未能炼化本脉剑物,也无法牵引气机飞剑。”
如果压胜物是一个锚,用于警醒修士的修炼方向,那严格来说,这柄麒麟骨剑其实算不上是压胜物,因为裴顺仍未确定是否走剑修的路子,只是此时郭岩问起,下意识便如此作答。
郭岩看了看天色,转身间,再次响起了鞋底踩踏湿路的声音,催促道:“边走边说。”
待裴顺跟上后,他便继续说道:“压胜物的事情,其实算不上隐晦,只是很多修士都不清楚个中意义。”
“真正的隐晦……是压胜物对修士的影响。”
“如果一名剑修,突然放弃了他的剑,捧起儒门典籍,裴公子觉得会如何?”
裴顺沉吟道:“剑修一直练剑,如果突然变更,恐怕就前功尽弃?”
郭岩观察着裴顺脸色,不置可否道:“这种前功尽弃,非但在于失去剑术、剑意等表层所在,内里修为气机更有可能如山洪崩泄,境界高的大修士,便会出现接连跌境,甚至变成根基境的情况。”
“因为,他放弃了大道,造就他今日修为的大道,也会放弃他。”
裴顺微微一怔,顷刻间,思绪如潮涌翻滚,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大道,无非就是神道。郭岩所说剑修放弃了剑,剑之大道则会放弃剑修……更不如说,对应剑道的那位神明,放弃了他。
言称接连跌境,也正如所谓气运的说法,放弃剑的剑修,失去剑道神明的眷顾,则将失去本脉气运,故此成为了只有根基境的普通修士,也是有可能。
郭岩虽然说得不够深入,但结合裴顺在谢还簿子里得到的启示,却是不谋而合。
他脸色似有恍然,又更加迷茫,问出关键所在:“那冥脉修士的压胜物是什么?我可以理解压胜物能够成为修士心中的锚,可前提的是修士要认可这个锚,认可这个压胜物,认可这条大道吧?”
“实不相瞒,对于剑修之路,我其实仍存摇摆心思,但要说冥修……我却是从未想过。”
郭岩始终在观察裴顺的神情,闻此不由皱了皱眉,看向他腰间的麒麟骨剑:“按我理解,你这把剑应当与冥脉大道有些关联,是属于冥脉的压胜物。”
“但如果一个人心中没有准确的想法,没有坚定的信奉,是不可能与压胜物产生呼应,更不可能踏入对应大道的。可你能看见阴魂,说明你已成了冥脉修士。”
“更重要的一点……”
郭岩深邃的目光中流露着精芒:“接下来的话,是最隐晦的隐晦,是真正不可外传的秘密,如若我不是任职阴府司,绝不可能知晓,你一定答应我,绝对不可外传。”
裴顺认真点头道:“我已作出承诺,今夜与大人所谈,绝对不会与旁人说。”
郭岩刻意压低声音道:“一场仪式。”
一瞬间,裴顺再次思绪潮涌。
便听郭岩继续说道:“为何有些剑修能够养出剑灵,为何有些儒门修士能够口含天宪,为何有些道门修士能够感应万物,而大部分修士无法做到。”
“因为大部分修士,缺少了这场仪式,便会出现看似踏入了天地大道,实则只是走在大道之外的边缘局面,而大部分修士,对此是不自知的。”
“其他路子的修士我不清楚,但冥脉修士的仪式……或者说成为阴府司修士的仪式,是死亡。”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悬挎的两尺血刀,说明道:“这是朝廷特制血刀,是属于冥脉的压胜物。其他冥脉修士我无法肯定,但我们醴泉县的阴府司……都是手持这件压胜物,坚定心中对冥脉的信奉,经历一场死亡,才真正成为冥脉修士,成为阴府司的阴吏。”
裴顺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双手如平常般前后微微甩动,脸色除了思量看不出其他情绪。
可他的心中,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他能够完全理解郭岩的话。
一场死亡的仪式,或者,他已经经历过了。不对,他是肯定经历过了。
首次进入那座古老殿堂的时候,因为触摸座椅灰尘,从而被一股黑气融入体内,在那之后的某个瞬间,他确实有了濒死的体会。
他察觉到自己精血渗入了古老殿堂之后,当时也是认为,自己应该了某种仪式,所以才会成为殿堂主人。
至于压胜物……肯定不是麒麟骨剑。
谢还的镯子?不,不对,完全不对。
压胜物是属于某条大道的对应物件,或者说指向某位神明,与某位神明产生关联的对应物件,如儒门的镇纸方印、道门的符箓、剑修的剑,可更关键的是,修士需要心存信奉。
压胜物只是一个锚点,让修士不偏不移地进行修炼,可重点还是在于修士心中的信奉意志。
裴顺可以很确定,他对冥脉,或者说对那位死亡主宰,压根没有信奉的念想。
可是,结果就摆在眼前,一场仪式也好,看见阴魂也好,他成为冥脉修士这件事,已是铁板钉钉。
那就推翻所知结论,依据线索区分,重新作出猜测。
首先,他与寻常冥脉修士的不同点在于,像郭岩、伶舟越这样的修士,都是认可冥脉、信奉冥脉,主动进行一场死亡仪式成为冥脉修士的,而他不是,他是被动。
不,是半被动。他没有信奉冥脉、死亡主宰的念想,但却依照第一座石碑内容的指示,完成了仪式——奉汝精血,造吾神格。
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局面,是因为他触摸了座椅?不一定,更关键还是第一座石碑内容的条件——以金行根源。
换言之,他不是因为信奉某位神明,某条大道,而主动成为对应大道的修士。而是因为身体符合了对应条件,受到神明、或者说某种力量的眷顾,从而被动成为了冥脉修士。
对,不是他主动成为冥脉修士,而是背后的神明,背后的某种力量眷顾了他,推动他成为冥脉修士。
那信奉的说法,就不存在了。可知修士的力量,表面来自于天地灵气炼化而成的自身气机,实质却与信奉挂钩,与本脉气运挂钩……
突然,裴顺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不存在信奉,却获得了冥脉神道的力量,可不可以理解为,他已是冥脉神道的至高存在?他就是意志,他就是冥脉修士信奉的存在。
结合古老殿堂的七座石碑,结合第一座石碑的内容……
“吾为死亡主宰,封掌九玄,总领五岳,馘斩六天,咸制万灵,以金行根源,奉汝精血,可承吾神道,造吾神格。“
承吾神道,不是关键,更重要的是——造吾神格!
裴顺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神色却如平常,只是一丝恍然实在难以抑制,干脆趁势道:“明白了。”
“小玉被妖物重伤,当时我也岌岌可危,若非那位高人前辈及时出现,我便一命呜呼。临终之际,我曾抱有念想,只要能让我活下去,不管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现在仔细回想,当初我未必没有死去……”
郭岩微微挑眉,脸上当即有些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那你这是阴差阳错,恰好身上有冥脉的压胜物……是不是这把麒麟骨剑,也不好说,总归是临死之际心存信奉,鬼使神差地完成了一场仪式。”
他有意无意又问道:“你濒死之际……可曾听见什么呓语?”
裴顺正要摇头,忽的生起警惕。郭岩看且开诚布公,可言语之下时刻都在关注着他,分明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想从自己的回应中看出某些端倪,那眼下这个所谓“呓语”的问题,恐怕另有玄机。
他抚了抚眉心,故作沉思,皱眉说出了模棱两可的话:“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记不太清了,当时似乎做了个很多个梦。”
郭岩收回注视的目光,深邃的眸子中似有思量。
裴顺眼看不远处一间破庙,便抬手指道:“就是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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