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遭到病人投诉时,孟梁终于认识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的两个学徒、药童、打杂兼保镖,好像不仅没起到让病人安心的作用,反而吓跑了好几个老少病患。
“这姑娘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当时我就眼前一黑……”
“他一看着我笑,我就打哆嗦,这胸口更疼了。”
“每次这两人在的时候,我都感觉屋里有杀气,我还是走吧。”
……
不行,这样不行。
“来,嘴角上扬,目光柔和,注意幅度,好--笑起来,继续--”
随着孟梁的话声,顾襄潜心运气,展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个笑容。
“怎么样?”
她急迫地问。
“好看。”
“没问你。”孟梁白了抢答的江朝欢一眼,认真点评道:“……有点瘆人。”
“换你来。”一旁江朝欢正看顾襄看得出神,忽然被孟梁点名,“可我还没做好准备。”
“别管了,笑一个!”
在孟梁的催促下,他勉强扬起一个无比和善的笑。
“你还是别笑了,不像好人。”
孟梁无情地说。
……
两人皆是不信:“不可能啊,我们已经练一天了,很努力的。”
“我说过吧,病人生病后的情绪很容易波动的,被你们一吓怕要更严重了。医者仁心,大夫从某些角度看也属于服务业,你们要让病人感到如沐春风才对。”孟梁恨铁不成钢地打量着两人,摇头叹道:
“可你们呢,你们心里就没有服务意识、仁爱之心!”
“我们很有啊!”
“算了,孺子不可教也。”孟梁白了两人一眼,“下次出诊,你们别跟着我了。求求你们了。”
“不行,万一遇到麻烦--”
“你们两个才是我的麻烦!”
……
痛定思痛,顾襄决定好好学习一下微笑服务,增强自己的亲切感。
既然要学,当然要拜个最好的老师--
虽然很不情愿,但江朝欢提出“嵇无风”时,她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久违地踏上去洛阳的路,三人因此次并无急事,故沿途也为人看诊,并不将停诊摊。
这日午后,路经一茶摊,正想进去略作修整,权当避暑,谁知孟梁刚打头踏进店门就被老板摆手驱了出来:“小店打烊了!”
“打烊了干嘛不关门?”
“哎,家里小儿病了,刚要去找大夫--”
“巧了吗这不是!”
病人是个五六岁的男孩,脸色潮红,正发高热,脸上团团红斑尚淡。孟梁有心考较顾襄,便让她先断诊。
顾襄先令孟梁、江朝欢及那小儿父母退远,方道:“高烧、寒战、斑疹、脉沉,恐是--天花。”
孟梁颔首,那老板和老板娘闻言则哭成一团,顾襄连忙安慰他们:“不过目前尚是中期,极大概率能治得好,且不会留下遗症的。”
此处唯顾襄一人儿时发过天花,故她将其余人都隔离到外间,自己诊治照料。
她虽也独自为人看过病,但这么严重的还是首次。所幸孟九转遗书中有专门论述“天花”的章节,她早有钻研,而男孩病程不算凶险。她思量半晌拟出一方,给孟梁过目后,孟梁亦感慨她进益颇快,于医术上确有天赋。
悉心照料十天,男孩已康复如昔,脸上亦未留下坑洼。
临走时,男孩买了一捧糖葫芦送给顾襄,又依依不舍扯着她的衣袖,再三确认她会回来看自己后才肯放人。孟梁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走出很远还在追问顾襄怎么做到的--
明明上一次,差不多大的一个男孩不肯喝药,被顾襄一瞪直接吓得号啕大哭,半天都哄不好。
“想知道吗?”顾襄曲起眼眸,悠悠道:“不告诉你!”
然而,江朝欢淡淡一笑,自顾自走开,留下一句:
“岐黄经,自白信。”
……
“你,你怎么知道?”
顾襄见鬼了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的背影。
“病患比健康人心理脆弱,更易受惊逆反,尤以小儿为甚。你近来颇得病人称赞,除了医术见长疗愈身体,也是更懂得对症下药安抚其心理。”
“比如那个患儿和许多小孩子一样,畏苦惧疼,所以你在送服的药材中都加了桑叶和琶根,中和苦味。又在施针之前冷敷九益散麻痹神经,减轻刺痛。此外,那孩子出来送你时手里握着糖葫芦棍翻了两下,形似那招【破云穿心】所挽的剑花。想必你还哄着他教了他几招。”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记录在自白信里?”顾襄愕然半晌,追了上去。
“这些细枝末节的【医术】,为了最大化减轻病人痛苦和恐惧、使其安心并乐于接受诊治,所需要的精力或许几倍于正经医术,甚至更要艰深。绝大多数大夫不会去钻研使用,包括孟梁。而你却能突然颖悟,只能是孟九转用秘录的方式记载在给你的自白信里。”
“什么?可是为什么师父没放在前面的医书章节里,为何不给我看?”孟梁似信非信。
“是啊,难道孟……他能预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弃武从医?还遇到了与病人沟通的障碍?”顾襄也将信将疑。
只听江朝欢道:“当然不是。他留在自白信里,其实本意是记下当年给你治病时的心得与经验。”
“你是说,天花--”
“不错。你三岁生天花,他被召来为你医治。当时你定然比普通小孩子还难对付,他才悉心想出了这些去苦、镇痛、安抚等等小法子,专门只为你一人。”
……
看似微不足道的繁琐功夫,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与其一味纠结笑容的标准与治疗的效率,不如设身处地为病人考虑,对症下药安抚病患的心理,让病人切身感受到医者的真诚、细心和耐心。
顾襄和孟梁皆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未曾想当年孟九转出于爱女之心琢磨出的诊疗技巧,被他偶然留在自白信里,并非出于什么传承的目的,却误打误撞解了顾襄一个大麻烦。
沉吟间,孟梁忽然叫了声顾襄,支支吾吾地道:“你,你能不能别恨师父了?”
“恨?”顾襄一怔,“我本来也没恨过他。”
“真的吗?那你能认他这个父亲了吗?”孟梁一脸欣喜。
“我认不认,这都是事实。没必要纠结。”顾襄努力给他解释:“这一路走来,我发现找到自己的前提是要把【我】置于本位。我首先是我,而非任何人的女儿、姐妹,或者妻子。”
“万般皆不是,方知我是我。我活着,我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因为别人希望我这么做,而只能是我自己想做。所以我现在找到了想做的事,也找到了自己,就不会再囿于无谓的屏障。”
见孟梁仍有些闷闷不乐,她便更直白一点:
“如果一定要说,其实我现在很感激他。毕竟,他给了我三次生命:生了我一次,救了我一次,还予我机缘,让我找到自己、重获新生。”
说着,她看向江朝欢,眨了眨眼:
“而我最感谢的,是他至死都没把定风波交给顾云天,而是留给孟梁,从而传到你的手中,没再酿成更大的祸事。”
两人之间的宿命纠缠,竟早在父辈就已开始。他们的羁绊和渊源远比曾以为的还要深重。或许,这也是无情命运给予他们唯一的馈赠。
……
此后几日,他们接连遇到病人,顾襄更加得心应手,因“连天花都能治好”的惊人艺业,一行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天,慕名而来的几个病人中,甚至出现了一个故人。
“主上,你还认识我吧?你记得我叫什么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你……”
叶厌兴奋地抓住江朝欢胳膊摇晃,顷刻间十几个问题连串轰炸,连带着把自己的去向近况也都交代了个遍。而苦主江朝欢本人只觉耳边嗡鸣不止,久违地头疼起来。
……
原来这两年一边寻找江朝欢、一边四处游历的叶厌恰好生了风寒,听人说附近有神医经过,当然要来看看。
有了叶厌,他们就彻底与清净绝缘了。向来含明隐迹、只治病不留名的几人在叶厌的聒噪宣扬下声名远播,一时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没过几日,他们已被病人绊住了脚,不得不驻扎下来。这时,一封信却让他们陷入两难--
鹤松石近日颇觉眼部不适,兼有头晕呕吐之症,怀疑是义眼磨损,无法平衡眼压。
他们一开始本就打算去找嵇无风,这时差不多行至半途。而鹤松石一直在他的家乡、即丐帮抚州分舵休养,与洛阳正是一个方向。若立刻赶去还来得及,否则可能导致眼部感染、甚至危及性命。但此处许多病人尚在排队候医,总不能扔下他们。
江朝欢与顾襄略作商议,自然明白此时兵分两路是最好的办法--
当初是孟梁给鹤松石做的义眼,目前也只有他有能力更换。只有让他先赶去抚州;
这边,求医之人多半是风寒、疟疾等不算太重的病,顾襄完全可以独自处理,她自当留下继续行医。
至于江朝欢,顾襄知道他此刻定然忧心师兄,而孟梁独自一人她也不放心,便劝他陪孟梁一道去洛阳。
不过江朝欢和孟梁身无武功,仍难自保,迟疑之际,叶厌毛遂自荐要护送他们--
虽然叶厌武功不算顶尖,但遇到一般的危险也足矣应付。看来与叶厌重逢也算天幸了。
此后数日他们星夜兼程,而顾襄则随着病人的需求又走过两个镇子,与他们背道而驰。
江朝欢好像极为迫切,夙兴夜寐一路疾行,结果本该需要至少五日的路程,他们第三天就逼近了边界。叶厌和孟梁累得气喘吁吁,落在后面几乎跟不上了。
终于,“抚州”两个字遥遥在望,叶厌忍不住勒马,摆手道:“主上你能不能慢点,等等我们--”
“不能。”
“你就这么着急吗?也不至于吧!”
“是啊。我很急的。”江朝欢暼了精疲力竭的两人一眼,悠悠说道:
“不过我不是急着见鹤师兄。”
“那是什么?”孟梁喘着粗气,满脸不解。
“我更急于见到的,是发现鹤师兄安然无恙、也未曾给我写信后,你们两个,如何跟我解释--”
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自顾自打马越过两人,独自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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