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尔巴斯想起卡尔顿涅夫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干什么呢?”
“想事情。”
他坐在教令院的屋顶,吹着城市里的风,吸着从厄瑞波斯进口来的香烟。
卡尔顿涅夫刚一坐下,马尔巴斯就把烟递过去了,还带了上火机。
“我不抽。”
“这可不像你。”
“当初把你带进慧使这一列的时候,我也不抽烟,只是后来见了一些不好的事,养成了坏习惯。”
“厄瑞波斯的烟没害处吧。”
“我可没说身体上,是经费,一条烟得花多少钱?少说也要四万玛那,不值得。”
在阿莱亚,所有地方都使用玛那作为通用货币进行交易,在各个国家的购买力也相同,比如厄瑞波斯的一条香烟,进口到了典伊后除去各种税,价格是和在本地购买完全相同的。
另外提一点,斯托拉斯在各国规定了统一的税率和税收系统以方便管理,这就是《史特维尔阿莱亚税务令协议》,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上一次修正是在十六年前。
“哟,你可比我会克制得多啊,卡尔顿涅夫大人。”
“少来,你那项目呢?倒腾的那些机器人有进展吗?”
“我总感觉……莫西里萨她们不像机器人,她们更像是人,能和人这个物种一起生活,除了机能构造上的差异,简直就和我们一模一样,只要能够学习魔法,那他们就算是机器人也……”
“马尔巴斯,我想我必须要提醒你。
我知道那可能会有些痛苦,但你最好还是不要投入过多的情感到实验体身上,即使她和你生活了好几年,前提是我猜对了你在想什么。”
马尔巴斯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带着烟雾。
“真是无情啊你。”
“身为科学家,而且是口口相传的科学巨匠,有这点认知是必要的,你也一样,不要把自己从这种思维里抛除,就算你为‘仁爱’。
我不是让你抛下情感,别多想。”
“我知道。”
他起身朝着背后走去,留下卡尔顿涅夫一个人坐在屋顶上。
回到家,他又拿起那本研究手册,那上面写着很多有关机械体的研究方案,和一些图纸之类的,还记载了他的一些新观点,和发现,总之内容很杂,但都和机器人有关,是只属于他的小册子。
“莫西里萨,有糖吗?”
“怎么想着要吃糖呢,大人?”
马尔巴斯不喜欢甜食。
“想尝试点别的东西。”
在吃了莫西里萨递过来的糖果后,貌似也没有那么不堪入咽,就算马尔巴斯不是很喜欢甜食,糖果在嘴里还是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被他咬碎,咀嚼,吞咽。
那是混合了很多种水果香气的彩色硬糖。
他又看向莫西里萨,在他看来,这样的目光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入眼的依旧是她那迷人的笑,那是马尔巴斯为了自己专门制作的表情,在调整了上万次后,得到了这份饱含“仁爱”之意的微笑。
是他曾经对着莫西里萨说:“要博爱,要宽容地去爱这个世界。”
但他似乎不想再把莫西里萨当成那种人了。
不只是因为卡尔顿涅夫的叮嘱。
“成为慧使后,我压力很大,每时每刻都要关注实验情况,收集各种数据,组员无法收集的数据,我来收集,组员无法写出来的报告,由我来完成,明明都是最顶尖的学者,我要背负的却比他们多得多,身为慧使,心中要时刻背负着对典伊子民的大惠,要有志于成为博爱之人,要配得上彗星之吻的首肯。”
“这样吗,也算是成长了。”
女人表面上是在夸他,实际上却在叹气,而马尔巴斯毫无察觉。
他在嘴边纹了一朵玫瑰,远远看去就像真的含了一朵鲜花一样,这样会让人们害怕他,他不是不明白,那种奇怪的装扮除非是放在恶人身上,否则跟谁都不着调,但马尔巴斯愿意成为“恶人”。
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他对那个机器人的思慕就像对家人,对恋人一样,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台设备,一台自己铸造的,高科技设备,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份思念。
那朵玫瑰没有让他成为绅士,而是让他成为小丑。
一张写满字的纸,压垮了他那仅剩的微小的信念。
“因果”罗素秘密发给他的一段讯息。
他从未见过“因果”,按照慧使的席位安排,他和罗素应该是同事,同事应该会经常见面才对,但并不是这样,慧使的前两席出面次数极少,罗素在马尔巴斯上任后的四年里都没有出现,而是这个时候给他发来了一张邀请函。
“诚挚邀请您加入我的实验计划,马尔巴斯先生。”
他看着这一张写满文字,附有说明图的邀请函,眼珠不停地颤动,因为他涉及了太多马尔巴斯想要知道却不得而知的神秘知识,太多太多,多到基本每个字都在向他招手,都能抓住他的眼球,这份邀请函彻底决断了马尔巴斯将机器人当做人的想法。
他要为了这项实验,为了达到科学的巅峰,成为触及神理的第一批人。
看着信封,他笑了一阵又一阵,泪珠却是不停从眼眶里滑落。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不,应该叫机器人,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了。
莫西里萨一旦接入耶梦加德的意识,就会彻底死去,那个曾经作为莫西里萨的意识,就会彻底消失,变成零零碎碎的数据,摔入云海一般的空间里。
“准备好了吗?”
“嗯。”
“跟我来吧,莫西里萨。”
马尔巴斯走在前,莫西里萨跟在身后,穿过走廊,来到升降梯的入口,马尔巴斯按下按钮,随即发出“滴”的一声。
莫西里萨和他都沉默了好一会。
“大人,实验结束后,回到家,你想吃什么呢?”
“我想吃烂萝卜红酒烧肉。”
一道典伊传统菜肴。
“需要莫西里萨去采购材料吗?我会帮您做好放在书桌边的。”
“......不用了,这次我来做吧。”
“哎?大人,这种工作我来就行了,您亲自来的话,可能会受伤......”
“不会的,我有好好练习过,你就看着吧。”
莫西里萨轻柔地一笑。
“我好久没和您这样说话了,真好。”
“是吗?”
“上一次您回答我想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呢。”
机器人的记忆不会消失,她不会淡忘,马尔巴斯忘记了,她也永远记得。
“......”
“大人,你会带我去看彩虹湖吗?”
“明年夏天,我们一起去吧,彩色的湖泊是真的存在的,我可没有骗人。”
“嗯!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马尔巴斯背弃了多少次约定,也没有带她去看一次那样的湖泊,他的心脏就像是被带有獠牙的长鞭挥打一样感到撕裂地疼痛,他依旧背对着她,直到电梯到达该楼层。
马尔巴斯没有那个必要进去,当然他有那个资格进入电梯,甚至是观看完实验全程,但那样他会忍不住,他不确定自己会干出什么失格的事情,仅剩的一点理性还在支撑着。
“叮!”
电梯到了。
“进去吧,莫西里萨,我在实验室等你。”
“那我进去咯,实验一定要成功啊。”
她笑着对马尔巴斯挥手,电梯门随着关闭,最后一道缝隙也合上了,发出“砰”的一声,莫西里萨消失在了视线里,马尔巴斯穿着白袍,站在门外,一言不发。
“......”
走廊如死一般寂静。
马尔巴斯骤然跪倒在地面上,身体也随着倒下,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像是要把牙齿咬碎一样控制着自己,可身体越来越软弱,越来越颤抖,他没能承受住那样的痛楚,在回廊上哭了出来。
“跪着干什么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尔巴斯却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知道那是谁,从听见声音的那一刻。
“唉……终究还是性情中人,也算幸运。”
“卡尔顿涅夫,你能先离开一会吗?”
他的声音略微发颤,听得卡尔顿涅夫很不是滋味,于是便转身离开了,他接受不了也承受不住与他那样的人共情。
就在返程的路上,他遇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没见过的小孩子。
“谁家的小朋友跑到这来了……我不是说过不准家属进入‘阿斯拜尔’吗?”
他轻轻说着,随后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爸爸妈妈去哪了?要不要叔叔带你……”
因为地下过于昏暗,加上克劳迪娅披着斗篷,卡尔顿涅夫根本没有认出她。
“莱尼尔呢?”
“呃!你是?”
他迅速地戒备了起来,可对方静静站在原地,就像没把他当回事一样。
“我问你人呢?”
“看来你是和他们一伙的……先前没有认出你真是抱歉……”
“我让你回答问题。”
她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锐利到能切开钢铁。
“砰”的一声,四周的玻璃都被震碎了,墙壁也出现了裂痕,越是靠近她,就撕裂得越明显。
“!”
卡尔顿涅夫呆住了,先前的凛然被尽数击溃。
他感受到一种来自神明的注视,感受到一种怒目圆睁的愤怒,对方神色冰冷,却不怒自威。
那分明就是神威,而且是震慑力最强的那一档,甚至能造成实体破坏,就算是卡尔顿涅夫这样的顶尖强者,也会感到战栗的震慑。
他作为慧使不可能不清楚,而一旦清楚之后,就知道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机会。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克劳迪娅成功溜进来。
“他没有死,只是受伤了。”
“难得见你这么慌张啊,‘引力’大人,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典伊比你地位高,实力强的人又有几个呢?
为什么要害怕一个陌生的小鬼?”
克劳迪娅还是舒了口气,毕竟莱尼尔性命尚存,而不是落到被卡尔顿涅夫杀掉的后果。
他器重强者,欣赏能和他交手的人,这或许就是他留了一条生路的原因。
“你到底是谁……?”
“我想我现在没有理由回答你的问题,反倒是你,应该无条件回答我的问题。
再问你一个问题,罗素在哪?”
“……”
“想要保守秘密?事先说好,这个破实验室我可是会毫不保留地全部抹除,直到找到……”
“他在最底层的实验室,从前面搭乘电梯就能下去。”
“身份验证呢?”
“什么……什么验证?”
“你要是不肯交出来,我就把你的大拇指切下来当做指纹解锁开关用。”
卡尔顿涅夫不敢说话了,对方的眼神和态度上的凶恶都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遥控器,这东西能解开整个“阿斯拜尔”的任何一处机关,被克劳迪娅一把抓走。
克劳迪娅卸下伪装,露出本来的穿着,解开了系着的头发,她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西服外套,里面搭的是一件白色带条纹的衬衫,卡尔顿涅夫觉得熟悉,这身装扮和他几年前见过的一个人很是相似。
他想起来了。
“你是……‘拉夫拉坦’?”
“……”
克劳迪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必须马上报告给罗素……”
卡尔顿涅夫如此想着,朝着克劳迪娅相反的方向逃走了。然而克劳迪娅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没有那个必要去阻止他,他所要传达的,那个叫罗素的家伙,都已经知悉了。
【二】
艾克和蕾娜奔跑在走廊上,直到遇见计划中的人物,伊萨贝拉虽然不想让他们见到马尔巴斯,不过就他现在的状况,也没有要和艾克战斗的意图。
两人慢慢靠近蹲在地上的马尔巴斯,地上有一些水渍,是他哭过的证明。
“罗素先生跟我提起过你……是叫艾克,对吧。”
他的语气是那么苍白无力,这是只有经历了人生挫折后才会表现出来的悲恸。
“不用戒备我,我不想阻拦你们,卸下手上的术式吧,煞风景。”
“为什么不阻止我们?”
“你认为我不阻止你们,实验就会失败吗?不会,罗素先生的计划天衣无缝,所以我才感到彻底的绝望,说实话,我都有些释怀了。”
“莫西里萨什么都知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和情况的,但是那都无所谓,无所谓。”
马尔巴斯靠着墙壁,叹气。
“她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实验体,她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是她的主人,她的创造者,她五年没有和你吃过一次像样的晚餐,没有收到你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没有换上漂亮的新裙子。
你对科学的执念,根本不配填补她内心的遗憾,想要造人,就把她当人看!给她强加一副顺从的枷锁,你知不知道就算离开设定好的程序,她也不会对你发脾气,不会叛离你,只是因为她知道,褪去慧使外衣的你,有多么可亲可爱。
不要利用一个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的爱意,那是懦夫,是窝囊废,是可恶的畜生。”
这些声音在马尔巴斯的脑海里回响,碰撞,从左耳到右耳,从脑上到脑下,冲击着他的所有神经。
而当他清醒之后,发现走廊上除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艾克和蕾娜似乎……不是似乎,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去了很深的地方。
马尔巴斯也不在这里,他留在了很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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