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966年12月15日，神座议会。
卖力主持完一场会议后，艾莉右手夹着皮包，左手攥着一纸文件，眉头紧皱地走出房间。她一边琢磨，一边走在议会的回廊上，这里的绿植很漂亮，空气清新，难怪长官们爱来这散心。
神座议会大楼是一座宽五百米的巨大圆形建筑，共有七层，建筑中央被挖空，精心设计了一座公园，名为“斯托拉斯”。公园以及整个神座议会大楼都安装了恒温系统，而公园中央，则摆放着刻有斯托拉斯历代人治国理念的石碑，以及被利刃劈砍，裂成两半的“终末王座”，是政客们的朝圣地。
但艾莉无需进入斯托拉斯公园，她只是捧着一份又一份文书阅读，绕着中心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遇上一个人，一个昨晚念叨过的孩子。
“露娜？”
“艾……艾莉？”
露娜戴着保暖帽，裹着围巾，身上披着一件毛茸茸的长外套，该说奇卡里现在的天气着实寒冷，可艾莉身为水平很高的火元素魔法师却没有太多体会，她简单穿着一身白领服——衬衫、外套、领带、包臀裙、丝袜和高跟。
虽然现在处于恒温环境中，可她早晨也是穿着这套来工作的，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上下扫了两眼，露娜一脸担心地说道。
“要注意感冒噢……”
“不会感冒啦，我的火元素很暖和，露娜来议会，是有关‘魔神令’的审批，对吧？”
“嗯。”
“尼古拉斯没来吗？”
“他今天有任务，所以我自己来。”
“哎……真能干呢！”
艾莉笑着揉了揉露娜的脑袋，只能碰到保温帽，且没有以前那么方便——她十五岁，俩人身高上的差距也渐渐缩小。
“真是，我不是小孩了。”
“这几年确实长高不少，都快赶上我了，但小孩就是小孩噢……在我这你永远是小孩。”
“……也行吧，我认了。”
露娜无奈顺从的模样逗得艾莉发笑，笑声回荡在议会大楼宽敞的长廊上。
“啊，艾莉你呀，这里可是议会。”
“好啦好啦……为了我们的约定，要好好努力准备，你说的呢，要当历史第一人。”
“那是当然，就算没有这份约定，我也会接受的，艾莉你说过……
我是命运的主人。”
“很好！很好！”
艾莉发自内心感到欢悦，牵上露娜的手，就要往大楼外走。
“这是要去？”
“去找一位前辈，你已在尼古拉斯那学到了剑术，体术，攻击、防御和愈疗术式体系，还通过训练开发了库容和魔力的稳定态，现在缺少实战经验……不过听他说，你似乎不太喜欢用剑，为什么呢？”
“感受刀剑这种东西，会让我有些不适，不知道为什么……”
艾莉多半清楚其中缘由，知道这事不能深究，便没有过问。虽然学习凝聚魔剑并灵巧运用是每个高阶魔法师的必修课，但也有许多杰出人士不爱用剑，但剑是魔力能凝聚成的最佳武器形态，因此至少在真正的“剑”这个群体中，是没有例外的。
魔剑被认为是生命之力的具象化，而当魔剑作为一种载体将生命乃至灵魂彻底抽出的时候，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存在，也就是人们熟知的“神兵”。
“没关系，不用剑也可以很厉害，让那位经验丰富的前辈给你把把关吧。”
【二】
“将军……那位露娜小姐……”
一位身材魁梧，比尼古拉斯还要高出个脑袋的男人老实本分地跟在他屁股后。他很年轻，只比露娜大上两岁，从皇家学院毕业，在团内身居要职。
能从皇家学院走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奇卡里的魔法院校众多，而皇家是历史最为悠久，实力断层领先的世界级院校，与典伊的国立，厄瑞波斯的德莱克并称世界三大奇迹摇篮，还是三者中的魁首。
男人名德安德雷，自然不是一般人，靠着超强的雷元素感知力，很快得到了尼古拉斯的赏识，短短一年内就已升至少校军衔。
可他还是看见了，能击垮其信心的，令其终生难忘的一幕——同样受到尼古拉斯青睐的十五岁的女孩，有着超过二十万的库容，还能随意释放奥义，与学院里的一些领导切磋也不落下风。
“你注意到了。”
“不可能不注意到吧。”
“也是，你怎么想？”
“厉害得不像人类，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这个年纪超过二十万库容，精通所有术式和武艺，还能释放奥义。”
“的确如此。”
“您也这么想？她强得过头了，以后说不定也能成为您这样的人，为共和国做贡献。”
“德安德雷，她不会成为我。”
“这么强的人都不能……？”
“她有自己的路。”
“您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
可尼古拉斯摇了摇头。
“你只是还不了解她……
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能见到了，接下来你要看的东西，会改变你对露娜·阿卡利亚这个人的看法。”
使用权限打开大门后，两人来到一圈玻璃包裹的回廊上，透过玻璃能看见下方空旷的地面，地面中央坐着一位白发“少年”。
“她跟了我两年多，我对她最大的感受就是，这是一位值得我付诸全力，放下一切工作投入心血的孩子，对她的评价超越了青睐，可我像是疯了，对一个和我如此要好的孩子感到恐惧和害怕。”
“害怕？”
德安德雷难以相信这种话会从斯托拉斯的上将口中说出，还是对着一位未成年的小女孩。
此时场地边缘的铁门被推开，艾莉领着那位不可思议的女孩来到中央，与白发“少年”面对面，“少年”那如死水一般僵硬的脸也点染上一片红晕，表露着像是殷切期盼终于修出正果的喜悦。
“那是神督大人......？将军，那个白头发的......”
“你还没见过特级干员的首席吧？”
“他就是？！”
尼古拉斯打断了他。
“嘘，保持安静，结束后我会给你解释清楚。”
“少年”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色服装，像是病号服，可那布料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形状像罢了。
调查署一共有五位特级干员，依照实力排序，可首席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却没有一次出勤记录，一些人为调查署奉献了一辈子，连神督都见过，却连首席特干的影子都没见到。
“大人......？”
“中午好，我来看你了。”
“这孩子是？”
“露娜，一位优秀的月元素魔法师。”
“露娜......多好听的名字。”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线不一样，像是一个女人而非少年，这让露娜有些好奇。
随后“少年”抬起头，他那飘散的长发下藏有一幅眼罩，揭开眼罩后，露娜看见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白发“少年”的双眼颜色各异，左边是一只棕黄色的星眼，而右边则是一只没有星星的蓝色眼睛，露娜从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这种情况，伴随着这幅惊人的画面而来的，还有直杀心底的压迫和恐惧。
正常人不会对异瞳感到贯彻内心的恐惧，那到底是什么在驱使这种情感？
“艾莉，他是？”
“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在支撑意识，而‘她’的那一部分，正在渐渐侵蚀他，曾经他有着一头被土元素完全浸润的棕发，可如今那份自我已经被剥夺，这副身体已经无法识别他的真我，因此生出了这一头骇人的惨白。”
“大人，这孩子和您很像。”
露娜几乎没法相信所听到的事，什么叫不是人类？他现在正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能和她交流，还能做出表情。
“我理解不了。”
“魔剑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力所凝造出的，而坐在你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甘于妻子的死，将魔剑刺入了她的身体，妄图牺牲自我以换取对方的新生，可惜他走错了，人不能违背规律，他被魔剑反噬，变成这副模样。”
“......他是玻尔多恩吧，特级第一位，几十年没有人见过他，就这样一直坐在椅子上吗？”
“你认识他的话，就不用再多说些什么了......
杀了他，这是命令。”
艾莉说罢，便朝着场地边缘走去，双脚踩上一处机关，随后注入魔力，露娜满眼惊悚地转过身，半分愤恨半分畏惧地看向她。
“杀......杀了他？他可是个活人啊？！”
“已经不是人了。”
“可他还能说话，还能跟我们交流，能与社会建立关系，那样的话……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他会怎么想？！”
露娜用手指向他，可身后的“少年”却无动于衷，完全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宣判。
“……告诉我，你是谁？”
可艾莉没有直接回答露娜，而选择对“少年”提问，艾莉和露娜说了这么多，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表过观点。
“我是玻尔多恩，您的下属。”
“再确认一遍，你是谁？”
“我是玻尔多恩，您的下属。”
“……最后确认一遍，你到底是谁？”
“我是……
我是……
呃啊……啊！”
哪知“少年”竟抱着头嚎叫起来，痛苦得像是要被撕裂一般，露娜被这动静吓得后退。
这是灵魂在碰撞，按照典伊灵魂学派的说法，一副身体里是不能同时存在两份灵魂的，如果可以，那其存在本身就不能称之为人。
“他能记住我，也能记住你，再一次见到还能和你打招呼，这种事情交给典伊最好的机器人来干并没有区别，他处在这种状态，这种和植物人没差的状态，就连感情都失去了，倘若他能社交，就不会在这被关上几十年。
你觉得一副身体能承载两个灵魂吗，我想是不行的，如果这样也能称之为人，那他到底是谁呢？是玻尔多恩还是他的妻子？
连神明都无法解答，才会给他染上这无法定义，白得发冷的头发，他已没有知性和感性，可我每次提问都会使其回想曾经作为人类的本能，从而产生如此痛苦的反应，与其让他和他的妻子在一副身体里挣扎和蚕食，不如让他解脱……
事已至此，你还认为他是一个具备社会关系的人类吗？”
“我……”
“觉得是，就让他解脱，若你觉得不是，就照命令行事。”
“我做不到。”
受到魔力的驱动，头上的穹顶被打开，飞雪飘入室内，刺眼的阳光拍上“少年”的后背。
“如果这是你说的前辈，那我做不到，什么叫给我把把关？就是让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吗？我明明看着妈妈被刀刺穿了身体……
又怎么能成为持刀的人？”
“……”
艾莉沉默了。
“说说话啊，艾莉。”
“如果你拘泥过往，不能克服，那是没法通过魔神令的，每场战斗都是生死厮杀，如果你不能怀着夺走性命的心态战斗，那就等着被收割。”
“魔神令我会努力的……但这件事……”
“杀人也有善恶。”
“……那为什么这么多些年都没有人来结束他的生命，那个人就非我不可吗？”
“是的，非你不可。”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了。
“为什么？”
艾莉过于果断，这份突兀的惊愕使露娜发自本能地疑问。
“有听到他说，你和我很像吗？那是身为排斥之物对具有相同点的我们的反应。
调查署曾试着直接杀了他，可攻击最后都招致反噬，时间一长就没人愿意做这事了，违背天理的事物，就需要同样违背天理的人来清算。”
“天理，我……违背了天理？”
艾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人不能起死回生，他违背了天理，不经历生老病死，肉体伤害而消亡的生命，同样也是……
不要犹豫了，做决定吧。”
露娜缓缓转身，从次元中唤出魔剑，低着头，踌躇彷徨，抬起头，“少年”一副宁静的神色令她更加畏惧。
“……呜，我要……我要举剑了。”
“很好，她没有陷太深，这样很快就……”
艾莉站着她身后喃喃自语着什么，可这咸涩的空气未消散，露娜行至中途，放下了武器。
“玻尔多恩……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你是怎么想的呢，看见我手上的东西，怎么不做一点反抗？”
“不要掺和太多杂念……小心被反噬！”
她并未理会艾莉的警告，冲着“少年”大喊。
“回答我！”
他扬起视线，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略显红晕的面颊也褪去，就像一具空壳。
“那是魔剑吧，露娜的魔剑很漂亮。”
“……”
宁静的冬日阳光打在她脸上，打在魔剑上，却不停激起阵阵刺疼，似段段不和的乐调，撵走剧院内所有的观众。露娜重新拾起剑，她不爱用剑，不论它有多么契合人类，多么能凝聚生命，多么方便，骨子里的厌恶难以根除，可现在已然成了不得已的事。
“……露娜？”
“呃啊！”
转瞬之间，随着露娜那声嘶吼落下，蕴含生命力量的魔剑刺入了“少年”的心脏，他脸部短暂地抽搐了一阵，而后露娜猛地扭转剑柄，注入大量用于灭杀的月元素。“少年”瞳中的星星彻底消散，象征妻子的那一半也蜕出躯体，渐渐离去，他合上眼，一头惨白缓缓消失，露出头发本来的颜色。
“少年”已死，什么都没有留下，取而代之的，是玻尔多恩的遗体，他平静地倒在椅子上，胸腔被魔力灼烧过的伤口贯穿。
“……呜！”
露娜控制不住情绪，丢下剑，瘫坐在了地上，如果说先前憋着一股劲，抱着决心杀掉的不是人类的话，那如今躺在她眼前的，一具活生生的尸体，就使全部对所为的“辩护”都变得软弱无力。
“我杀了他……我干了这种事……”
一幕幕黑暗沉痛的回忆裹挟着她进入一片酸海，眼前亲手所杀的玻尔多恩；死去母亲父亲的容颜和满地的血；邻居家盖上白布死掉的小狗；野外训练中杀掉的龙类和魔物；地下室里封存在缸中的人类大脑；营养液中的芙瑞雅；剧烈的刺激使她晕厥，无力地倒在冬光里。
“露娜！露娜……”
【三】
同样的路，相反的方向，尼古拉斯依旧在前，只是身后跟的人，变得有些心神恍惚。
“你还想要听我的解释吗？”
“不用了，谢谢您。”
“现在你对她怎么看？”
“虽然有些冒犯，但我觉得，目前她不是一个能胜任要务的人，其中的对话我揣度不来，但没能形成成熟的生死观，一定会影响后续发展。”
尼古拉斯点了支烟，戏谑地笑了笑。
“到这就够了，接下来，就关注祝融‘最顶级最宏大最有影响力’的赛事吧，办上一届时，你还在娘胎肚子里。”
“……是，不过露娜她，真的没问题吗？”
烟不能停，他又猛吸了一口。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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