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只。”
克雷顿掰开眼前这匹花马柔软的上唇,让唐娜凑近看它的牙,皮肤黝黑的马畈看了看他们,没有阻止。
看牙是马匹交易的基础环节。
“你妈妈有教过你怎么看马的年龄吗?”
“她教过我一点。”花马温顺的张着嘴巴,唐娜盯着它的下切齿,齿面的形状还是椭圆形的,非常的饱满。“它的牙齿磨损很少,说明它还年轻。如果齿面磨成三角形,就说明它老了。”
“很好,那么你能看出来它具体是几岁吗?”克雷顿追问。
唐娜为难地摇了摇头,翠缇丝并不经常让她接触这些活计,她照看奶牛和绵羊的时间远比照看马多。而如果有选择,她会让她待在屋子里看书,哪怕只是小说。
“那么现在学吧。”克雷顿的手指按在花马的下边牙齿上向她示意:“你看,它中间的两颗门牙上出现了明显的小黑窝,而其他的牙齿却没有,所以它今年六岁了”
马和人一样,是有两副牙齿的动物,而且牙齿的构造独特,内行人只看马牙的磨损程度就能精准测出它们的年龄。
克雷顿最终为唐娜挑中了一匹棕色微微发红的四岁小母马,唐娜管它叫小樱桃。
这匹马体格强壮,虽然缺乏必要的训练,但在克雷顿看来还来得及挽救,正好可以与唐娜一同接受教育。
而他自己则选了另一匹七岁的经阉割的黑色公马,因为它的四蹄上方三四寸的皮肤都是白色的,所以叫短袜子。
小樱桃26镑,短袜子32镑,克雷顿正在低头找钱,忽然从旁边的道路上传来几声嘶鸣,几人放眼望去,看到一个骑手正坐在一匹踢踢打打的大黑马上朝这里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他的助手,但根本不敢靠近。
这名骑手猛力拽紧缰绳,但身下的马匹却不住地摇头晃脑,不肯听从指挥,他非常勉强地将马带到马畈面前——也可能是马自己想过来,然后跳下马匹,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姿态。
那个助手似的人物小跑到马畈的身后,原来他是马畈的助手。
这名骑手余光扫了一眼贝略家的叔侄,冷淡地冲他们点了点头,随后对着马畈开口了:“这次试跑感觉不错,这匹马很有性格,你要多少钱?”
马畈也看了眼克雷顿,咽了口唾沫:“只要20镑。”
克雷顿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但什么也没说。
骑手又点了点头:“好,成交。”
马畈走过来,他却没有掏钱,而是指着克雷顿:“你们找这位先生要账,他会帮我付的。”
克雷顿不笑了。
“朱利尔斯!”他大吼起来。
他们又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了,男巫好像总是能在他带着家人采购的时候出现,然后破坏他一天的好心情。
“怎么了?”男巫懒散地脱下手套:“别忘了我在热沃做了多少贡献,你本来就该给我钱,现在为我买一匹马又怎样?我又不是记不得要去账单里扣除它。”
“朱利尔斯!”唐娜上前一步,正准备呵斥他,可男巫先一步站直了。
“啊克蕾缇希娅小姐,我方才没有看见您,真是太失礼了!”
男巫侧展右臂,右腿向后一步,左手抚胸微微躬身,对唐娜来了个宫廷抚胸礼,这过分恭敬的态度让她不知道怎么是好了,责备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来。
他肯定早就看见她了,这是在撒谎。
唐娜想起来最近的礼仪课程所教授的内容,按照那些知识,她假笑起来,装作自己因为朱利尔斯的礼节感到荣幸,还伸出手让他行吻手礼。
她这么做反倒把朱利尔斯吓了一跳,他直起腰杆倒退两步,惊讶地看着唐娜。
几天时间,这个女孩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朱利尔斯!”克雷顿呼喊男巫的名字,等朱利尔斯转过头去,克雷顿就满面阴沉地指着他骑来的那匹毛皮如黑绸般发亮的马:“我才不会为这匹差劲的马付钱!它根本就是没教养!”
男巫放松下来,得意道:“我看你是骑不了烈马吧,亏你还自称资深骑手呢。”
“烈马?”克雷顿冷笑:“野马还差不多。”
“但我就是能骑,而且刚刚就骑了一圈。”男巫说着,随手往这匹高头大马的臀部一拍。
这一拍使得这野性难驯的牲口立刻应激暴怒,它猛地向前伸头,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前蹄上,比绝大多数野兽都要强壮的臀大肌和背肌肉眼可见地抽紧发力,即将在电光火石之间向后踢出自己的有力后蹄,包裹着蹄铁的巨大马蹄连同类的头骨也能一下踢碎,何况是一个瘦弱的人类。
但是它做不到了。
克雷顿比谁反应得都快,他一个箭步上前,铁箍似的双手抓着这匹马毛发凌乱的巨大头颅,盾牌一样坚实的肩膀则抵住它粗壮的脖颈,不让它有低头的机会。
他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乃至这头牲口不仅没法后踢,甚至连前蹄都隐隐有离开地面的迹象。
这畜生直接抛下了原来的目标,和他较上了劲,它的重心转移到后腿上猛蹬,一边嘶鸣一边晃动头部,决心要将克雷顿掀翻。
旁边的马畈和助手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拿住棍子上前拽拉缰绳,他们连踢带打才让这匹大黑马消停下来,随后更是将它拖拽到一边,再也不和朱利尔斯说要卖它的事了。
克雷顿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转脸严肃地对朱利尔斯开口:“朱利尔斯,如果你想死,那请死在离我远一点的地方,我不想和你的父亲产生误会。”
全世界每天因练习骑术而死的人说不定有上千,他不知道为什么朱利尔斯能够如此疏忽大意。
朱利尔斯脸色苍白,他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到马贩子的举动才明白自己差点被那匹马踢死。
他抿着嘴唇,瞪着克雷顿,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接受帮助的时候要说谢谢。”唐娜说。
朱利尔斯的身体软化了,他低声地、很不自然地冲克雷顿说了声谢谢。
“绿头发,你说话能不能大声一点?”唐娜不高兴地问:“说话让你感觉很累吗?”
朱利尔斯曾说自己是她最热切的崇拜者,她觉得自己还算有资格管教对方。
这刺激到了朱利尔斯,他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原先的软弱神情一扫而空,下巴也抬高了:“克雷顿·贝略,我在此感谢你的帮助,但是你还是欠我的,在热沃的各种服务费用,一共181镑。”
“是啊,是啊,我会把你的薪酬给你的,你只要稍作等待。”克雷顿一边说着,一边又牵了匹马过来,将它停在朱利尔斯面前。“这比你自己挑的好多了,记得从账单里扣30镑。”
“谢谢你帮我挑马,但是你还是欠我181镑。”朱利尔斯一边说着一边骑上马。
“我打算和你续约,至少再雇佣你到明年春季。”
“这很好,但你还是欠我181镑。”
“你就这么缺钱吗?”
“是的。”
克雷顿叹了口气,看来格罗涅是真不打算管这个小儿子了。
礼貌是社交的敲门砖,虽然克雷顿对男巫的态度还不甚满意,但唐娜主动出击的表现则让他深感欣慰,他不再板着脸,赶苍蝇似的摆了下手,示意这件事就此结束。
他们都坐上马背,朝着贝略新宅行去。
既然今天遇到了,他们的确有些事要解决。
克雷顿得付朱利尔斯在热沃工作的酬金,而且还有些事要问他。
上了路后,朱利尔斯总算是没有再为了维护面子而声称自己懂马,而是开始抱怨那个马贩子。
“把这样一匹马拿出来卖,简直就是蓄意谋杀!”
之前在热沃的遭遇让他确信一匹快马在关键时刻能救急,所以一空闲下来就想着要买一匹快马,结果却吃了个大亏。
“那匹马肯定是野马。”唐娜侧坐在马背上,慵懒地回头看了一眼,语气笃定:“有些不厚道的牧民就会抓野马去卖,出手前只训教了三四个月,接着在野马屁股上按个马场的章就敢拿出去卖,把马场的名声都败坏掉了。”
克雷顿接着她的话头说:“这些野马漂亮又敏捷,可是如果野性难驯,不能听从命令,我们要它也没什么用。”
朱利尔斯听到他们的交流,在思特拉斯学习的经验在脑海中立刻编织出了一种可能,不过他想起这两位对于自己人还算实诚,还是决定直言相问。
“你们不是在借马匹的话题暗讽我吧?”
“怎么会?”唐娜说:“你又不算漂亮,还长着绿头发,看起来真古怪。不过比莫里斯先生老实。”
“倒还算有用。”克雷顿说。“也比莫里斯先生有用。”
陌生的名字出现了两次,男巫皱眉。
“莫里斯是谁?”
“一个喜欢欺骗女人感情的混球。”唐娜说。
朱利尔斯的眼角抽动起来,他确信自己还不至于与这种人相比。
“其实你们可以不用那么实诚,我好歹是客人。”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还以客人的身份自居。”克雷顿的身体在马背上微微起伏,抵消着马背的颠簸。“我以为你至少算个合格的合作伙伴——只要你别像今天这样自作聪明做出蠢事,那么我还是愿意给你比普通客人更高的尊重。”
他们被楚德·奥斯马尔丢进仙境后,朱利尔斯也没有选择独自逃跑,而是留下来处理后续,还继续照看了玛丽·艾塔一阵子。
克雷顿不得不承认,朱利尔斯作为同伴是合格的,他有责任感。
这份包含诚意的话语让朱利尔斯的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升起,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种可能,顿时警惕起来。
“但是你还是欠我181镑。”
这个人没救了——克雷顿这样判断。
“等等。”他忽然将马停下。
“怎么了?”两个巫师问。
“我得先检查旧信箱,你们先走。”克雷顿说,他有些生意伙伴还没有被通知到他搬家的消息,所以仍然会向这个旧的
朱利尔斯没有犹豫,直接骑马离开,唐娜则留了下来。
“我也想回去看看。”她这样说。
那个枪鱼街的宅子给她留下了不少好印象,她想回去怀旧一番。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旧宅前,两个骑手渐渐放慢坐骑速度,他们的眼神扫过旧宅门口,那里竟有一个拜访者。
在门口的踏垫上,一个穿着黑色修女袍服但没有戴头巾的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的长发在脑后盘起,扎成一个简洁但优美的妇人发髻。纤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对着棕色的木门抬起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尽管只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但克雷顿和唐娜都在一瞬间内认出了她的身份。
克雷顿下马的动作变得轻柔,唐娜则动弹不得——她几乎不敢呼吸了。
克雷顿·贝略慢慢地走到女人的身后,心情复杂地呼唤她的名字:
“翠缇丝?”
黑发女人快速地转过身,她也戴着墨镜,宽大的发髻和额头两侧垂下的两缕卷发让她的脸有些显小,墨镜下露出来的脸还能看出几分美丽,但阴郁的气质却令人难以接近。
就像一条端庄的眼镜王蛇。
看到克雷顿,她什么话也没说,眼神径直绕过他,严厉地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唐娜,你怎么敢一个人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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