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船一梦

  半年前月因为一篇小说失败,且南方的逐鹿郡郡守的不将我之类的小说家当做什么的纨劣态度,每日派来爪子的审查,使我是又急又恼。感伤寒疾,一下子病倒了的样子。

  躺在床上的四五日,以至于痊愈的时候,便有了离开客居两年住所的念头,又听说了北方奇事最多。于是由南而上,一直漂泊了半月,才在一个晴媚的早晨到了滟江的某个渡口,上了岸随便闲逛的时候,被某个楼里的人的奇声怪说一下子吸引了过去。

  一处人群聚集的听楼前,有一位白须面貌的老伯,是在讲书什么的,说的尽是一些叫人惊奇的事情,有一些也叫我啧啧称奇:比如西海云山上有一位会紫风雷电法术的神仙,莲子湖里的龙有一颗七彩的莲子心,肚子里生着“宫蟾”的少年,甚至于倒悬行走的人士,九州以外金石闪烁的国家,富丽堂皇的杏花乡……通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真有一副绮丽的卷轴展示眼前的。

  或有人说他曾在小城上某个老爷家里做事,因为刺探主人的秘密而被人家赶了出来。但我在岸上暂停的四五日,真是醉心于他的故事,每天下午都要到他在的楼里,听上许多时候。而由于每次过去都请他喝一杯酒水的缘故,他与我认识起来,我们经常遥遥隔着相互点头示意。那曾经跟我来过一次的,并不聪慧的船家竟笑着说:“客家,我见这老者,就仿佛见到了客家的五十年以后哩!”

  “这话是怎样讲的?”

  “是哩,因为这位老者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埋在书里的,还至于发疯了三五年的时间。疯劲,客家读起书来的时候,我倒也见过的……”

  “你这个憨笨的船家,竟是一下子刺破了我的皮面了!”

  这样的日子,除了下午要去他那里听一听,头午是必要到小城周围的山间,水上看一看的。南方四十八支流,原来属南的就是滟江,流水常年不冻,又往往到了秋冬相接,夕阳将去的时候是满目的紫红,迁雁齐飞,远山痕黛的销景。南方的小桥人家,又使这里的山水景比之于浓更多了一层淡,比之于清更多了一层丽,是适中的,是中庸的,但是自有高远的飘渺的层面。谁人与它相处久了,都不得不怀疑起对于俗世的追求,是不是太多的样子?

  “等我老了,就找一个这样既不浓也不淡的柔乡,永久地老去罢!”

  某一天,就在江边的一处小亭阁中,我正默默呆坐着。张老伯突然跑了上来了,兴奋地喊道:“浪漫谁都知道了,你可是白仲时,白仲时先生么?”

  “老先生,我的名声……”

  原来他见我每日过去,每日请他喝酒,心里十分好奇的样子,跑到岸边问了那载我的舟子,却也不懂得隐匿的好处,只是大白地说:“那位就是白仲时,写小说很有名的白仲时先生啊!”

  “你所写的小说,我都当做遗世的珍品,但是还没有想到你这样年轻的样子!”张老伯笑着说,连忙上来握住我的双手,不停地上下撼动的样子。

  此时天已经转寒,但是楼阁曲中的构造,临江寒风也不觉着冷,倒是还感到初秋的热气,环绕于周围,使人很舒服。张老与我交谈起来,我们说的一些事情,真是谁人听了都感到奇怪的。

  他说的那些故事,便不再提。但譬如我问他坊间他的传闻,他就笑着说有天夜里他找他的主人,竟是见其变成一条狐狸,府里的公子小姐成群地绕在他周围,所以被赶出来,实则因为主人妖物的身份被他撞见……这样兜兜转转地说,我才明白他以前也是执笔过小说,只不过因为谋生不能的缘故,才将自己捐卖了,到人家府中的。

  “世人只闻天才事,不问白头葬青泥……就连我们所在的这间楼阁,还是那位苏先生画的图哩!”

  “苏先生,自然是大天才苏学究?他的来,只是听说到更南的西元,也曾在这里驻足过么?”

  “苏学究,他本来就是一个雅士。他也稀奇古怪过,两百年以前他为了找一株‘凌寒花’而从西元自己过来的,盘缠用废,于是只能给人家写了些图纸来换钱用。”

  “凌寒花,只要吃了就会作仙诗,那两位李杜,听说服用的样子?”

  “白先生,你倒是博文广志,但我仍觉着是个人的天分在这边的。”

  “你这个说神秘的老人家,却是朴素者哩。”

  “看起来面容庄重的白先生,谁也想不到能写那一本《蝴小小传说》!”

  这样说了一阵,我们就把一片阴色的雾气驱赶了,走下楼来,在江水旁边闲逛,到了我寄居的客家将要分别的时候,他便又问起我的漂泊,怎样从南方到这里来。

  我于是便说:“人都是随风飘荡的草!张老伯,咱们,你明白的,就像刚才……官家却不懂,只觉着我的小说都是一些奇怪淫巧。他那边的士林,又学得是荀公的学说,平日是不太讲究神秘的。我写的书,就受到他们的攻击,更何况一位城的领主,却因为他女儿的太过喜欢,某天夜里跑到我的楼下。又使得他欺压我的样子……”

  “你,你倒也是命运不济,你这样大的天分,也千万不要冷了心去!”

  “是的,是的,那当然。”我这样说着,就走上了楼,倚在窗边见张老伯的影子还在外面的槐树下矗立了良久,我手里拿着他所送的一本奇怪书,频频地向他挥手致意。至此以后,我与张老公的交际是愈来愈深的样子,他所讲的一些绮丽的故事又总使得我沉迷期盼的样子。

  我们将小城内外的水踏过了,青山老涧,啸林秘丛,花坞土坝,我们也曾吟着诗歌深入进去,两岸夹山,谷间苍树,也曾狂放恣优地遥对相呼,他喊我白先生,我叫他张三青,他为我讲故事,我为此写一些短篇的小说,我们看了痛快了,就将纸张全部堆在火里烧掉……

  “白先生,谁懂你的高格?”

  “呜,三青,恐怕也只有你明白哩!”

  欢愉的日子纵逝,生命是如何短促!在转眼间,时间便到了开拔的日子。一捆南江铺的干烟叶,两瓶胡周楼的烧酒,许多干肉,本地的名茶,他是携带着情谊。一步步将我送到船上,夜航船开拔,我们分别的时候,他竟颤动了那长长的白须说:“白先生,此时分别,以后再如何相见?”

  我起了悲悯的情绪,于是将一篇几日写好的,以他为主人公的小说送到他的手上说:“钟子期未免没有再遇见过俞伯牙,你我也未必没有永远不再见的日子!”

  船慢慢驶出了滟江,我鹤立在船头,见两岸清月下的景色快速地驶过视界。心里不知几多滋味,只是在南的岸边突然显出几条的狐狸,浑身的雪白以及为首的那只长长的胡须,安顺的眸子,后来竟是总入到我的梦里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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