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军旗在猎猎西风中飘扬,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地鲜红。仙人关的城墙上堆满了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城门被烈火焚烧的所剩无几,随着黄昏的夕阳渐渐落下,剩余的一抹霞光如血一般映红了天际。
顺德九年,朱明六月三日
仙人关,旧邵土,关内
戌正万物灭尽阉茂
关内的尸体已堆成小山,鲜血与黄土相融,变成一种诡异的红色。战败的邵军俘虏被囚禁在一片空地,看着曌军将尸体掩埋。
一些曌军士兵们坐在地上,脱下戎装,累得躺在地上,关内中原本飞扬的尘土慢慢地落在地上。
司马开始分发肉和酒,士兵们一边吃喝一边听着参军洪亮的点名声,而参军则是一边记一边嘀咕着人名。
城楼上的残垣断壁还没来的及修缮,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曌军抬下城楼,经过辨认之后,草草埋葬。
“鹤轩王二甲……祁江刘来福……”参军一边嘀咕着死去的曌军籍贯和名字,一边用毛笔沾上朱砂,将簿子上的人名划掉。
“邵军共三万,在城墙上死伤有三千二百一十五人,剩下还有五六十人失踪……”梅名字坐在城楼的一块残砖上对周玉明汇报着。
周玉明摆摆手,望着关内星星点点的火光,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失踪的?”
梅名字将簿子揣进怀里,道:“让石头砸碎的、让火烧焦的,还有几个看不出脸儿的,辨别不出身份,参军就直接算的失踪。”
“直接算阵亡得了。”周玉明拔开水囊,灌了口水,问道:“关靖军伤亡多少?”梅名字用下巴一指远处:“没报上来,还统计着呢。”
“贤王爷!关将军找你商议军机!”城楼下,汪白将腰间的长刀调整一下位置,对着周玉明喊道:“快些快些!”
关内临时搭建的军帐中,关骧正在盯着地图推演邵军的下一步行动,一旁的都尉关汉白将油灯剔亮了些。
关靖军的大小将领和霸下军的崔鼎坐在一张案前,关靖军的两个副将季和、汤池正盯着地图皱眉。
“现如今我们可以直入水乡。”汤池指着地图,笑道:“之后我们就是按着三条准则:抢钱、抢人、抢地盘。”
“那你可和山贼草寇差不多了。”周玉明掀开帐帘,走进大帐。帐内的人们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对周玉明行个礼,准备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周玉明对众人行个叉手礼,走到了桌子旁。
“现如今,霸下军只剩一千余人,我关靖军此战伤亡四千,如想长驱直入的进水乡,实是不易。”关骧的手中指着地图,开始他的推演:“过了仙人关三十里后,我们面前就是一条大河。”
“此河名叫茫河,河水缓流,对我们造不成威胁。但茫河后面十七里,就是纵横交错的混天江,我们没有战船,贸然过去,必定要吃亏。”
关靖军的编制与其他军队不同,曌国不同军队的铠甲、兵器基本没有一样的。关靖军统一着装盔甲,头戴渤海盔,身穿银色祥云扎甲,甲片之间由靛青色牛筋吊绳串联,连身上穿的戎衣都是特选的藏青色粗布。
关靖军大致分为三大军种,骑兵、弓手、水军,外加一个手持陌刀的五百人的陷阵营。虽说有水军,但没船。反观对面的邵军,战船可以在江面形成一道木制屏障。
邵军最大的战船长十五丈,宽两丈,高三丈。船只分三层,船面上士兵居然可以骑马来回巡视。从船的前面看不到船尾。
周玉明心中腾起一阵寒意,回想起邵军的一月未援,他不免怀疑邵军是在诱他们深入,然后在水面上将他们绞杀。
关骧同样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大张旗鼓地围困仙人关一个月,而邵军方面却迟迟没有要增援的苗头。号称可以阻敌三年的仙人关就这么被他们拿下了。
仙人关的份量谁都清楚,过了仙人关,邵国最富饶的水乡十三郡——邵国最致命的软肋便彻底的暴露在曌军面前。
“他们冒着风险也要大开门户……”汪白的眼角闪过一道狡黠的光,皱着眉头道:“不对劲啊……”
关骧盯着地图上画的溪流,沉声道:“大开门户,盖以诱敌。”“我听皇上的旨。”周玉明显得忧心忡忡:“尽人事,听天命。”
六月四日,玖玺城
辰正万物舒伸执徐
一大片云将阳光遮住,让它不再那么灼人,刺眼,而是变得温和起来。很快,大块的云层飘过去,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玖玺城的城墙上插满了各种箭矢,城上悬挂的夜叉擂沾满了鲜血,护城河中尸体和木条、羽箭混合着,在血红的水里时沉时浮。城上的青色邵旗已经变得残破,旗杆愈断,似乎预示着城内邵军的命运。
城内,无数伤兵躺在草草搭建的草棚里歇息,一些疲惫的邵军架起破锅,开始煮他们要吃的朝食。可眼下的玖玺城中,连生了虫的高粱粉都是好东西。
曌军围城一月,邵帝的突然抽粮,加上流民和城中百姓的数百万张嘴,他们已快要粮绝。
城外,数不清的炊烟冒起,曌军们已开始吃朝食,他们已攻打玖玺城七日,发起了二十余次进攻,近百次登上城墙,却都被邵军击退。
而下一次进攻也要开始了,曌将肖青有信心在这次拿下玖玺城,因为增援的宁军已于昨日抵达。
宁军是曌军的骄傲,大将军宁泽年方二十六,却用兵如神,他曾带领宁军奋战十日,拿下了菁国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昭城。因此,宁军又被谓为铁军。
宁军分为三大营,共两万五千三十人。一营为骑兵,二营为步兵,三营为弩手。而各营又分兵种,纵横三十六部,部部都有一都尉领管,军纪严明,将士善战。
这对玖玺城上的守军无疑是一次极大的考验。
而宁军清楚,攻城战是极难的,别看守军只有一两万,却能挡住几十万大军,这种案例屡见不鲜。虽然听上去几十万大军来打一两万人,但攻击方的几十万大军里,是有大量后勤人员和民夫的,参战人数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守城方看上去只有一两万人,但城内却不仅仅只有军队,还有百姓。特别是知道在破城之后,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前提下,全城老少会妇孺皆兵。
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搬器械、运粮食、去城墙上丢石头,这些事还是力所能及的。而邵军早在城中散布谣言,言曌军入城,老少不留。
更可笑的是,邵军甚至将拿下悸江的霸下军说成“青面獠牙,能生食人畜”的妖兵,可城内的百姓竟真的信了。
宁泽望着玖玺城残破的城墙,不免冷哼了一声。便是不能把邵军打降,怕是邵军也会饿死在城中。
“呦,宁将军,朝食吃了吗?”不远处的肖青看见宁泽,眯起眼问道。
宁泽抬手挠挠眉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话题引到另一个事上:“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肖青将腰间的革带扣紧,走到宁泽身旁,耳语道:“你放心,你让我办的,我全办了。”宁泽微微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
宁泽让肖青办的是很简单,让人在绢布上写五百份承诺曌军入城后秋毫不犯的昭文,绑在床弩的弩箭上,准备射入城中。
“能有用吗?”肖青望向远处的城墙。他对此事还是有些不放心,而宁泽却胸有成竹,他开口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肖青不再言语,而是和宁泽一齐看向玖玺残破的城墙……
巳初大荒落
玖玺城外
阳光刺眼,将甲片照的有些烫。曌军的弓弩手们已经排列整齐的站在床弩旁边,而一名都尉正紧盯着不远处旗官所持的大旗。
随着那面绘着日月的黑旗一动,那都尉立刻看出旗语,并对弩手们大声下令:“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弩手用粗壮的绳索把弩弦扣连在绞车上,曌军们摇转绞车,张开弩弦,安好巨箭,一名士兵用大锤猛击扳机,机发弦弹,把箭射向远方
数百根缠着绢布的凿子箭撕破空气,发出犀利的呼啸,落入玖玺城中。
守城的邵军还来不及反应,这边曌军的大旗一招,宁军和荆砺军发出震天地叫喊,挥舞着兵刃朝玖玺城冲去。
邵军反应极快,城上的床弩、神臂弩、角弓的弓弦立即发出轻响,无数支羽箭射在曌军身上。荆砺军的不少士兵开始裹足不前,躲在盾牌后面,畏畏缩缩。
而反观宁军,就如同一头猛虎,直直地冲向玖玺城的城门。肖青不禁看了眼宁泽,他为自己军队的战力有些羞愧,更为宁军强悍的战斗力而吃惊。而后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似乎这就是理所应当。
肖青摸摸自己颌下的短髯,对身旁都尉下令道:“擂鼓助威!”都尉吼声“喏”,快步去了。
宁军进攻的步伐加快了,数十辆临冲、攻城车朝玖玺城的城墙、城门冲去。而此刻城墙上的箭雨越发密集,一支巨大的凿子箭撕破两层牛皮,射入一辆临冲之内。
“杀——”
战场上满是曌军的爆喝,他们不要命似的朝城门直扑过去,而城墙上的邵人们却沉默着,只是将手搭上弓弦,射出无数支凌厉的破甲箭。
宁泽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没想到邵军还能维持如此顽强地抵抗,即使他们明知道自己会败。
而这时望楼车却发出了旗语,竖杆上踩着脚踏橛的哨兵卖力的挥舞手中展开的白色四方旗。开旗则敌来,这是士兵都知道的旗语,坐在高处的将军们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随着那杆白旗挥动,宁泽心头一颤,谁也没想到邵军会出城迎战,他大为惊喜,不由得望向了远处的城门。
“呜呜”城内响起了号角声,此刻玖玺城城门大开,邵骑们高呼着开始冲锋,铁骑踏过吊桥,冲过护城河,直流而下,铺天盖地的刀枪在阳光下挥舞,发出耀眼的光芒。
宁泽激动的站起身,对身旁的传令兵大吼道:“快!全军出击!全军出击!”
宁军的骑兵排成整齐的队形,他们身穿厚甲,手持马槊,阳光照在他们牙白色的戎衣上,将牙白色染成秋香色。
随着令旗一挥,骑兵们从山坡上急冲而下,蹄声轰隆,回响着吼叫:“曌军万岁……大曌万岁……”整个队伍仿佛一条巨龙,势不可挡的直泄而下,扑向疲惫的邵军军队。
此时宁军已经有数十名士兵被邵人砍翻,攻城的效率已大不如前。随着宁军的铁骑与邵人的骑兵碰面的瞬间,数十名邵军跌落下马。
他们的兵器有着很大区别,曌军用的是专门破甲的马槊,而邵军用的是最普遍的刀枪。
宁军的骑兵直冲而下,几乎一下子就插进邵军的骑兵两翼中,就像烧红的钢针插入一块酪樱桃一样轻而易举——邵军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四散奔逃,丢盔弃甲,队伍散乱。
随着邵军的反击越来越差,宁泽和肖青心中颇为庆幸。看来他们射入城中的绢布起了作用,城墙上的箭矢开始变得稀疏,连夜叉擂的升降也开始变慢了。
但其实邵军的防御变差并不是因为他们射入城中的昭文,而是因为守将的战死,他们没了主心骨。
就在昨日,荆砺军冲上城楼,守城的邵将闻讯,亲自出来站在城头指挥作战,也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射来,穿透了他的头颅。
邵军的副将何必瞒了众军几个时辰,就在刚刚,他将消息公布了出去,守城的邵军再无斗志,而此刻,冲出城的骑兵已所剩无几。
副将何必不顾众都尉的反对,亲自做了一面白旗,而此时,他正站在城头上挥舞着那面白旗。
肖青头一个看见那面白旗,他精神大振,不由得站起身来:“邵人降了!”宁泽顺着他的指头看去,那面白旗正在阳光下飘扬。
至此,历时八天的玖玺城之战,以曌军的全面胜利,邵人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宁军仅仅加入战斗不过两个时辰,却给守城的邵军施以重创,狠狠打击了邵军守住玖玺城的决心,让守将何必再无斗志,率军投降。
这一战奠定了曌帝吞并邵国的基础。因为除了仙人关以外,玖玺城就是邵国国都以及富饶之地的最后屏障。
没了仙人关,邵军还可以在水乡之中,利用水军阻挡曌军,可没了玖玺城,邵军就会变得分身乏术,方寸大乱。
相信不久之后,邵国的皇帝再也无法安坐在那把龙椅上了。
顺德九年,朱明六月六日
茫河至混天江之间三里
申初伸束涒滩
“攻者,勇也。守者,亦勇也。不攻不伐,不战不讨,是谓和平也。兼爱非攻,吾之道也,然之天下事,是由不由,我未知之。但由君主言,又由百姓……”
一条窄路中并排走着三人,两旁的密林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周玉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搭在腰间的那把合口龙纹刀上,他身旁的崔鼎正警惕的望着密林。
“看来王爷还是怕的啊!”
周玉明撤回目光,看向身旁骑着黄牛的黑瘦男人,此人名叫杨洪武,玖国人,黑面短髯,身长六尺,跟着曌军行进已有一日。却才高声颂词的就是他。
杨洪武掸掸缺胯袍上的土,摸向颌下的短髯:“密林藏兵,是个好主意。但此时邵军已经没这个胆子了。”
崔鼎望望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将目光在此对准密林。周玉明打开碎花袍的襟口,从怀中取出一颗口檀:“杨洪武,你确实有些胆量,敢跟本王这么说话的……不多了。”
杨洪武冷笑一声,叫道:“那是他们自以为自己低贱,我不同,我没觉得我低你一等。此去邵国,便是去给他授存亡之道也。”
周玉明摸摸刀柄,漠然道:“那你就躲在我大曌的兵锋之后?如若如此授道,我自持也可。”
杨洪武皱起眉,他听出周玉明对他的讥讽,不免冷声反驳道:“你懂什么?邵国仍有转机,玖玺城虽破,但邵还有水乡十三郡、江州、湖州等富饶之地,若是我用兵,前面的混天江便是你曌军灭亡之地!”
“那愿闻其详,你打算怎么灭了我曌军铁骑!”周玉明冷着脸喝道。
听到这里,杨洪武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你曌之铁骑,在我眼里就是破铜烂铁,前面混天江,难不成你们要骑马游过去?若是我掌兵……哼!”
他冷哼一声:“我便挥水师反攻,将尔等绞杀于江内。”
周玉明乜斜一眼,问道:“那敢问你如何反攻?”
杨洪武一摸颌下的短髯,沉声道:“邵军水战骁勇,战船宽大,而混天江水路交错,且江面宽广,三十余艘战船完全摆的开。你军无船,必要到滩头征用渔船,等你军全下了水,便是我下手的时刻!”
在战场上待了一阵的周玉明听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邵军真的按杨洪武所说的这样反攻,那曌军不说全军覆没,也会十去其八。
周玉明持缰的手有些颤抖,但他佯装镇静,不耐烦的望向杨洪武:“是个人都能想出来这招,你当邵人都是傻子吗?”
杨洪武拍拍屁股下的黄牛脖颈,昂头看向周玉明,问道:“那敢问曌军有何应对方法?”
杨洪武的这句话将周玉明噎住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而他身旁的崔鼎却快语道:“若是你,你当如何?”
杨洪武眯眯眼,冷哼一声道:“不过是邵军的战船,我一计便能破之。”
“何计?”周玉明的反应很快,这两个字才蹦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样无疑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而杨洪武却没有嘲讽他,而是继续自己的滔滔不绝:“尔等愚笨,沿途收集些火油、火折子,在水面上逢船便烧,逢樯便射,岂不无敌也?”
崔鼎安抚了一下坐下战马,抬头望向了前方。周玉明微微一合眼,此人天资聪颖,虽相貌丑陋,但言语之间透着伶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谋士,若是就这么放走了……
周玉明咂咂舌,实在是可惜啊。
周玉明对这个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杨洪武带走,恐怕他也不会乖乖顺从。
他清楚,有这么个人不过是个添头,让他不给邵国出谋划策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周玉明只能暂且劝说杨洪武,或者将他扣押。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周玉明只能跟着杨洪武,以防止他偷溜。
他沉思着抓着缰绳,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将他收服。迎面一骑飞奔而来,杨洪武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个曌军士兵。
这人飞马跑至周玉明身旁,勒住马,与他耳语几句,周玉明便开始点头思索。
那个是关靖军派往江边打探的斥候,他在江边有了发现。
曌邵之战,最新的消息向来被邵民先获得。因此,在仙人关破之后,邵民溃退逃亡,也是正常。而斥候在江边上却见到两个可疑之徒。
两个人都穿的极其破烂,打扮的和流民无异,可气场却完全不一样。
“莫不是邵军的探子?”
斥候想到这里,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为何有个带铜钩的皮带?为何穿的是一双皮靴而不是百姓惯用的草鞋?
最可疑的,是那衣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流民往往大量聚集,被挤到推倒都是常事,前襟后背最易沾满秽物,而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个身高更矮的人。
斥候再看向那个同行者,似是流民模样,衣着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斥候很惊骇,几乎每一步,都是晃晃悠悠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很不稳。
只有一种人会这样,军人。而且是邵国军人。
只有善于水战的士兵或者常在船上生活的人才会如此,在船上晃悠习惯了,在地上也会习惯的来回晃。斥候发觉了这异常,便快马回报。
周玉明没有声张,只有区区两个人,抓住也没太大的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他心里一沉,他也未必会吃了邵军的亏!
他悄悄叫过斥候,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而他身旁的杨洪武身上挠挠后背,开口道:“我欲先去邵都,不便与尔等通行。”
周玉明望望杨洪武,问道:“你去帮一个垂危的国家,不如来辅佐我曌。”杨洪武摆摆手,道:“我便是被你绑了,也不会进一言。”
言罢,他拍拍黄牛的脖子,示意牛快些走。
周玉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飞速思索起来。如此聪慧的一人,竟不能为他所用,实在是可惜。但此人若是助邵无疑是对曌军的一道阻碍!
杨洪武说那话的时候没注意到,周玉明面色已变了数变。
周玉明脑中豁亮,目光变得阴险,他驱马赶上杨洪武,眼瞅着近了,他便拔出腰间的那把合口龙纹刀。
杨洪武听见马蹄声,不免回头看来,却不防周玉明冷不丁的一刀砍来。寒光一闪,脖颈喷出一道血瀑,脑袋滴溜溜的滚到路边,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周玉明跳下马,将刀在杨洪武的尸身上抹上两抹,蹭去了鲜血。他望着杨洪武的尸体,惋惜道:“你还是不够聪明,怎么就没想到我会杀你呢?”
申正阴
一道细细的烟雾在路边升起,烟雾半黑半蓝,混合成了靛蓝色。路边的两人围在一个火堆旁盘腿坐着,火堆的前面,躺着一具没了前蹄和脑袋的黄牛尸体。
周玉明从鞘里拔出刀,劈哩啪啦对着牛脖子一通乱剁,剁得肉沫四溅。剁下牛头,用一根树杈子插着,往放在牛身上的毯子上一掼。
那条毯子早已从牛尸上扯下,铺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牛头直直地栽在毯子上,留下一片油渍。
“盐巴好像放多了。”
周玉明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拿起了一根牛腿。
崔鼎将双锤放在一旁,拽过牛头,却发现毯子下躺着一个排竹筒,他扯下竹筒,咬开瓶塞,闻上两闻,却发现里面装的是酒。
崔鼎手持着牛头,喝一口酒,张开大嘴,对准牛脸,狠狠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的确是饿了,顾不上细品滋味,吞了牛眼,吸了牛脑,把一竹筒酒喝得罄尽。他看看那不剩一丝肉的牛骷髅,打了一个嗝。
周玉明拿过那只排竹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将竹筒扔到一边,安慰自己道:“不知是哪里的村酿。”
江边的邵军探子估计已经蹲守数日,而刚才的斥候很有可能把他们惊动了,周玉明心中思绪万千,他看着不远处躺倒的、身首分离的尸体,不免冷哼一声。
一旁的崔鼎苦笑道:“混天江上,必是一场苦战。”他心中清楚,邵军不可能放弃那富饶的水乡十三郡。这仅仅十三郡,却顶了邵国一半的赋税。如果放弃了水乡,邵国便相当于放弃了一半的国家。
而曌国如果吞并了水乡,有了水乡的财力加持。可以说这么说,不光邵国会被曌帝一鼓作气的灭国,而且周围的国家也会受到牵连,曌国必定会即刻发兵,征讨离邵国近的国家。
“混天江水路纵横交错,便是邵军没有大战船,他们的小船也够咱们喝一壶的了。”周玉明用刀削下一块肉,放进口中,道:“你别忘了,邵军最擅长的就是水战。”
崔鼎舔舔嘴唇,望着四周道:“关靖军虽都是骑兵,但其中精锐不少,有水军,有百发百中的弓弩手,也许能跟邵人打个平。”
周玉明一挑眉,崔鼎说的不错,关靖军中确实精锐不少,但渡江时他们用的只能是渔船,和邵军高大的战船相比,他们就像是散乱的蚂蚁。
“我觉得杨洪武说的不错。”周玉明开口道,可他一提起“杨洪武”这个人名,不免又看向那具被他砍的身首分离的尸体,他不禁咯咯笑了两声,摇头道:“他还是不够聪明。”
崔鼎点点头,附和道:“那家伙确实说的不错,适合我军眼下的战斗方式,不过这火油从哪儿来?”
“渡悸江时用的猪油、菜油应该还剩上八九十筒。”周玉明伸手挠挠眉毛,发愁道:“可那也不够啊。”
“没法。”崔鼎眯起眼睛,看着上方的天空,“看看前面有没有村庄,有了便买些油。”
周玉明冷笑一声,摇摇头:“破国之仇,邵人恨我等入骨,岂能买与我等?”
“那当如何?”
周玉明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望向那条土路,道:“等关将军到了再商议。”他哼了一声,“叫你我打前锋,结果又派了斥候,那叫你我先走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倒身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却才吃了牛肉,不免觉得塞牙,便从怀中取出口檀,放在嘴中嚼着。
崔鼎看看那具牛尸,将火堆踢散,用毯子将余烬盖灭。他将双锤别在腰间,望向长路……
申时三刻
马嘶声越发响亮,关靖军的主要将领和周玉明等人都聚集在一张地图旁。
“斥候回报,两个邵军探子正往这边摸,我们拿不拿?”关汉白看着关骧问道。
周玉明在一旁默不作声,仔细盯着地图看。关汉白是关靖军的都尉,理应让关骧下令。他没有指挥权,不好发表自己的意见。
关骧看了一眼周玉明,捋捋长髯,道:“拿了,要活口,两个一并押到我面前来。”关汉白唱个喏,领着两个关靖军去了。
“混天江的水路我等不熟,实在不好与邵军正面打。”梅名字率先开口道,“还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汪白握着腰间的刀柄,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以为,应该先抓几个熟悉水路的邵人,逼问出详细,我等才好下江。”
汤池点点头,表示赞同汪白的意见。关骧摁摁眉心,望向季和,眼神中带着些许“你怎么看”的意思。
季和也是个伶俐人,他微微一笑,道:“正好,那边关汉白去拿邵军探子,等他将人拿回来,我盘问盘问便清楚了。”
周玉明点点头,问道:“我军对邵之战船只有一招能占优势,那就是火攻,可现今火油不多,该当如何?”
关骧捋捋胡子,伸手一指远处,道:“此去三里,有一处村落,或许能得些油脂,以克邵敌。”
……………
朱明六月七日,混天江边
丑初寒气屈曲赤奋若
江面上的雾霭消散了,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自得耀眼的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江滩。河面看不见一丝微波,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死人的一种无休止的安宁。
“开渡——”
随着大将军关骧的一声令下,无数曌军从草丛中钻出来,扑向江边的数十艘渔船。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没有长弓射出的冷箭,没有投石车扔来的石头。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第一批渡江的曌军很快便驶到了江中心,一艘渔船内的梅名字正警惕的望着四周。
这次渡江计划是由周玉明、关骧众人商议的,他们反复推演过数十次,最后敲定这套方案。他们认为,这套方案是最不易被邵军发现、对曌军伤亡最小的计划。
数十艘渔船已经到了江中心,船内的梅名字猛然发现周围的水波粼粼,连自身的渔船都被水波推的晃晃荡荡。
“难道是邵军战船引起的水波?”
梅名字想到这里,陡然生警,两只鹰眼快速地朝周围扫去,却看见右后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黑影。
“敌袭!敌袭!”
他在看见那黑影的一瞬间便大声对众人示警,随着他话音刚落,数十支被火引燃的箭矢飞上天空,点亮了这茫茫黑夜。
随着火光乍现,梅名字也看清了周围,不知何时起,他们已被邵人的战船团团围住。而这时曌军的弱点也暴露无遗。
他们的“战船”太小,在邵军的巨舰前就像是玩具。
“布阵!”
梅名字发出一道短促的命令,而训练有素的曌军将这命令穿给身旁的船只。每艘渔船上都有几名经验老道的水军,他们指挥船只摆开阵势,要反攻邵军。
双方在湖上布阵,此时曌军们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邵军战船中,那艘长十五丈、宽两丈、高三丈、船面上能跑马、首尾不相望、让人仰不能攻的战船也在。那艘战船将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虽然曌军们早已听说邵人的战船厉害,但只有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是多么可怕的舰队。
但在这个情况下,退却也是不可能了,只能打了。——他们已无退路。
梅名字并非匹夫之勇,他早已仔细分析了邵人船只的弱点,命令曌军的渔船列为小队,带上箭弩,在靠近邵船后,先发射弩箭,在靠近对方船只后,便攀上邵船,与邵军作短兵相接。
他身先士卒,带领前军前进,在靠近邵军后,出奇不意的带领自己的部队向邵人的前军发动了突然袭击。
“先给我拿下他的巨舰!”梅名字站在渔船上大声喝道。
邵军有些慌乱,万不料曌军竟然还能主动发起进攻,急忙派舰队迎击,此时,梅名字的舰队分成十一队,从不同角度围攻巨舰。
“放!”
曌军的箭矢射的十分密集,常常有两到三支箭矢射在同一名邵军身上。然而邵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很快便开始攻击,随着他们将床弩安上凿子箭,曌军就开始陷入困境。
随着猛烈的弓弦响,两艘曌军的战船被床弩射沉。来不及去救那些落入水中的士兵,梅名字开始下命令。
“给我猛攻!”
巨舰行动不便,顾此失彼,曌军的船只有些甚至已经到了巨舰的尾部。邵军的巨舰一时竟然无法转向,任由几名曌军攀上巨舰。
随着曌军登船,巨舰更自顾不暇,他们无法打退曌军的攻击,而曌军军乘势攀上其中一条巨舰,剥夺了驾驶权。
邵军也发现了梅名字攻击的特点,便集中十艘巨舰发动集群攻击。梅名字急忙下令将舰队后撤,而邵军顺势发动攻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圈套。
“兄弟们!放火箭!扔火油!”
梅名字一声令下,战船上的曌军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将床弩集中起来,在箭头上包上布,淋上火油,随着火折子将箭头点燃。曌军将凿子箭射向邵军舰队其中的一艘巨舰。
箭刚刚射在巨舰的樯杆根上,曌军便将早已准备好、装着火油的陶罐投向邵人的战船。随着陶罐迸裂,几支燃着火苗的箭矢便迎风而去,直直地镶在陶罐迸裂的地方。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木板缝隙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战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用不了多久,这些火苗便能汇聚一处,把邵军引以为傲的战船变成一具不逊色于玉明西市任何一处彩灯的大火炬。与此同时,左右的战船也腾起火头。
两只战船已经被火吞噬,一些身上沾了火的邵军顾不得他人,一头栽进水中,想让江水将火苗熄灭。然而曌军的攻势还在继续,虽然在刚刚他们失去了将近一百名兄弟,但此刻伤亡更大的是对面的邵军。
随着越来越多的邵军落水,一只着了火的邵军战舰像疯了一样朝曌军占领的大船猛冲过来,妄图将船只撞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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