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再聚首

  深秋的冷风拂过成片的麦田,只割去麦穗的秸秆丛随风摆动,像金色的草原。高过膝盖的秸秆丛里“悉悉索索”,潜伏着许多牲畜:灰白的羊偶尔探出脑袋,竖耳朵,磨牙齿,炫耀着嘴角的粗劣纤维;漆黑的猪不见踪迹,只传出獠牙拱土的“哼哧哼哧”,然后,某处挺立的秸秆丛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啊,田园风光!

  麦田东面是一道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土路,北方的地平线下赶来一支商队,零乱的噪音吓坏了从容觅食的牲畜,惊动了周遭晒太阳的农民。

  商队很短:三辆马车,两辆运货,一辆载人;五名随从,领头的骑一匹杂毛马,披粗糙的帆布斗篷,戴一顶突兀的宽檐牛仔帽。

  没错,突兀。木轮马车“吱吱呀呀”,农民、随从都是亚麻短衣的打扮,俨然一幕中世纪风格的舞台剧;时髦的宽檐牛仔帽,未免太超前了。

  农民定睛一瞧,都乐呵呵地向领头的牛仔打招呼。牛仔并不回话,笑着挥了挥手,转头催随从再快些。东南方的地平线上涂抹着一段黛色山脉,商队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山脚,一处称作“碑”的偏僻村落。

  头顶的太阳渐渐坠下,落到了西南方,土路末端浮现出一座斜顶教堂。教堂倾斜的屋顶耸着一方尖塔,塔顶挂了一部大钟。牛仔的视力很不错,远远望见值班的敲钟人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又在注意到商队的瞬间摸出一支单筒望远镜。

  他举起牛仔帽,冲敲钟人晃了晃。

  敲钟人退回塔里,消失了。教堂前于是聚起一圈短衣劳工,热切地探头张望,迎着商队欢呼雀跃。兴奋的劳工身后正等着一位更突兀的角色:也是帆布斗篷,斗篷下伸出一只浅蓝衣袖,捋着潦草的黑色短发。

  “司令。”牛仔先一步赶到教堂,跳下马,牵着缰绳到了那角色跟前,“两车货,前一辆是印刷品,后面是鱼。”

  “跟我们就别用代号了,斯派克。”被称作“司令”的人物很随和,眨了眨浅灰眼睛,“我们的翻译家没颠坏吧?”

  “他啊,挺能吃苦的。哦,来了。我的工作结束了,回头见。”

  斯派克回身上马,吹着口哨穿过人群,径直往酒馆去了。商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载人的马车上下来另一位披斗篷的角色;他提一只皮革箱子,扶着马车外壁缓了一阵,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司令”走去。

  随从、劳工忙碌了起来。装印刷品的一辆被领往村落深处,满载咸鱼干的立刻解开捆扎的绳索,撤掉外侧罩着的帆布,然后一麻袋一麻袋地搬进了教堂的地窖。

  “这一趟辛苦了,柏润。”

  “唔,总算习惯些了。任先生到了吗?”

  “到了,但他闲不下来,又去矿场上了。我派人通知他。”随和的“司令”接过“柏润”的手提箱,拍了拍他的肩,“先去总会歇着吧。我弄到点茶叶,虽然是便宜货,但也能喝。”

  总会,自然是“商会的总部”;商会总部如此偏僻,自然有些特殊的理由。柏润踉跄着跟司令踏入了村落的广场,与一年前分别的时候相比,这里的情况陌生了些。

  广场与教堂距离不远,似乎照旧一副尘土飞扬的穷酸劲儿,实际向东拓展了将近一倍的面积。西侧的酒馆仍在原址,明显宽敞不少;附属的马厩已经彻底翻新,还增设了栏位,有点官方驿站的气势了。

  东侧的建筑全部拆除,延伸出一条通往山脉的土路;南侧的民居悉数搬走,拆除的铁匠铺、谷仓之类的公共设施占据了这些便利的位置。至于北侧,他们来的方向,也清理得不剩什么了,只孤零零立着一间诊所,恰与更北的石砌教堂相呼应。

  “我们的工作成果。如何?”

  司令放慢脚步,带点炫耀的意味。酒馆后,胡子拉碴的伙夫正给一匹杂毛马梳毛;铁匠铺里,赤膊的壮汉正抡锤修补着损坏的农具;此外,却是寂寥一片。

  “很规整。似乎有点冷清。”

  “刚收完小麦,居民全出去放牧了。”

  当然,是该放牧了。柏润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唉,住城里久了,身体和脑袋都僵了。”

  “是吗?可惜,没时间给你调整了。”司令回过头,眨了眨眼,遗憾里带点调侃,“今晚就办场送客会,赶你们回去。”

  他们越过广场,沿着铁匠铺、谷仓间一条南北走向的小道继续深入。铁匠铺、谷仓后是成片的民居,均匀分布在约莫一辆马车宽的小道两侧。三四分钟过去,到一处十字路口,满载印刷品的马车停着,刚卸下一批木箱。

  总会就在十字路口一块拐角,是一栋两层的木结构小楼。小楼前挂着招牌,招牌上写着两行字符;正中醒目的一行莫名其妙,底下细小的一行才是汉语——迷途者商会总部。

  “通知任川鳞,周柏润到了。”司令拦下一名劳工,指了指身旁的翻译家,“至于这些印刷品,回来以后——”

  “每种一份送到办公室。已经送上去了,杨先生。”

  青年劳工装模作样地眨了眨眼,真不明白是跟谁学的;他冲翻译家点点头,出门往山间矿场赶去。杨司令又捋了捋短发,领翻译家登上二层。楼梯吱呀作响,踩着很不踏实,弥漫开一种悬空的不安;二层的地板态度尚可,“咚咚”、“咚咚”,显出源于结构的自信。

  办公室的陈设很朴素:两米长、半米宽的四腿木桌横在中央,侧墙一部书架,后墙一扇格子窗,角落里堆着方凳、水桶,还有一只陶土火炉。司令搁下手提箱,摆开三张方凳,从桌底拖出半篓煤,架上瓦罐,盛满水,鼓捣一阵,点了火。

  “烧水?有点浪费。”

  “招待贵客嘛。再说,煤矿近在咫尺。”

  “去年冬天,城里柴禾的价格涨了一倍。附近的森林越来越稀疏了。”

  “等修了铁轨,我们就能把廉价燃料运过去了。”

  “遥遥无期。只是挨冻,还撑得住。”

  翻译家目送煤烟飘出格子窗,叹了口气。他摘了斗篷,露出结实的棉布衬衣,和衬衣外的一件防弹背心。防弹背心上布满划痕,描绘着生与死的界线。

  “它又救了我一次。考虑到分会其他成员的安全,我撤回了提案。”

  “哪项提案?”

  “每项提案。”

  “我尊重你的判断,分会事宜由你决定。聊点轻松的吧。”

  司令也脱下斗篷,浅蓝衣袖于是显露真身,是一套打了几块补丁的卡其布军装。他拿起桌上一份印刷品,读过标题,煞有介事地提高了音量:

  “喔,《精灵逸话》。我们确实不了解其他种族。”

  “我和赞助人讨论过,这其实,是一本杜撰居多的小说。但讨论的时候,主要内容已经翻译结束了。所以,还是润色一遍,印刷出来,姑且能作为闲暇时的消遣。”

  翻译家略显尴尬。司令照旧眨了眨眼:

  “有趣吗?”

  “还可以。”

  “通过。这份呢?《北国游记》?”

  “那本藏在她私人图书馆的角落里,差点遗漏。瀚宇港只有一条向北的贸易航线,应该就是标题的‘北国’。作者措辞谨慎,我认为,能用于普及中世纪社会的常识。”

  聊到自己的专长,翻译家口齿伶俐起来,像扑腾回水里的鱼。

  “社会常识,我们正需要这类材料。通过。”司令翻上几页,点了点头,“其实,总会希望发行一份基础性指南;整理,然后创作,而不是简单的翻译和润色。”

  “我去办?”

  “还能交给谁?”

  “唔,能再提供些帮手吗?”

  “总会现在就二十人。能派出去的,春播前就给你了。”

  翻译家面露难色。分会三十七人在册,数量上超过了总会,却也承担着更繁重、危险的任务。司令迎到书架第四排第二列,拨开几本大部头,摸出一小袋碎茶叶来。

  “任先生负责的分会呢?”

  “恐怕也不乐观。这正是本次集会的议题。哦,他到了。”

  门外响起一串磅礴的脚步,令人担忧来者是否会踩塌陈旧的楼梯。然而,当他敲门进来的时候,却与惯常的想象差得很远:那是一位精瘦的高个儿,亚麻短衣沾了灰土,袖子卷到肘部,额上还流着汗滴。

  “文理,周先生,对不起,我来迟了。”

  “快坐吧。”司令指了指剩下的方凳,“你呀,川鳞,就该踏实歇着。喝茶吗?我请。既然齐了,就开始吧,讨论讨论编纂穿越指南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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