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这得胜之后的喜悦。
比如祐德。
在将士们推杯换盏之际,他却一个人找了个空荡的房间。靠着墙坐在地板上。旁边是一瓶饮品。因为现在神族正当远征,这饮品之中自然是不会含有酒精。可祐德就如同喝醉了一般,失神地望着空白的墙壁。
一人推门走进。“原来你在这里。”是日高阳炎。
“你帮帮我——我快看不懂这两个字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他看到,祐德面前的地板上,隐隐约约有两个泛着微黄颜色的字。这是祐德用法杖作笔,以闪电为墨,一遍一遍地轻描,刻下的字迹——“正义”。
阳炎与他一同经历了一天的事,他也大致能明白祐德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他在祐德旁边坐下。
祐德接着说道:“你说,我们做的这些事,为的是什么呢?守卫和平?可这明明是我们发起的进攻。收复失地?可这魔族盘踞天海两星,已有千年,还能很轻易地说得清,这地盘应当归属于谁吗?”
“要说我的想法的话,”阳炎说,“杰西卡说的是对的。用所谓的‘正义’、‘报仇’当作借口,毫无意义。但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也是对的。我们要做的,不是‘开启一场战争’,而是‘结束一场战争’,更进一步的,结束这两族千百年的对立。当然,说起来有些滑稽,我不确信自己的想法是否是对的……
“但正如神王克里斯所说的那样,‘如果你自觉找不到所谓‘战争的意义’,那就找不到吧,不要多想。因为这份意义,多少代人找寻了多少纪秩,也都未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但请你坚定心中的信念,将这一份使命进行下去。’”
“‘愿莫利亚斯神祇带给你力量和决心。天佑神族。’”祐德顺着,说出了神王的后两句话。
“天佑神族。”阳炎也这样说道。
祐德站起身,“谢谢你。”
“我们回去吧。袁映晖将军似乎在找你。”阳炎说着。两人于是一并走出房间。
又比如身处魔军之中的赵明华。正相反,她现在的境况,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要知道,就算长得再像,要冒充另一个人也是相当困难的事。一个人的姿态、语气、动作习惯,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说是一种气质,一种印记。更何况,身为神,还要做到模仿他人的能力,这点尤为不易。能量这种东西,若真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哪怕只是有一丁点变化,应当也会立即察觉到的。就有如,昭当时也察觉到了唐茹假扮的明华——那时唐茹甚至都还没怎么使用过能力,昭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明华与同队几人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几乎没什么交流。他们不说话,明华也就不开口。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因为四望均是陌生面孔,她只得尽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敢与别人有目光对视,生怕与某人对上眼之后,他会过来攀谈。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明华所在这一队人,因为“被祐德击伤”,躲过了神魔第三次交锋。休息一天后,他们便又被派出去执行侦查任务。他们小队一共四人,其中一人带队出城,他们径直地便飞往一片荒原,挑选了一块荒无人烟的地界。
“就这吧。”其中一人说。其余两人附和。于是三人便降落。明华也跟着落地。
落地,四人围坐。领头那人抻出光剑,微微点亮。四人大致能看清彼此的模样。那人说道:“之前不开口,是怕你暴露。不过看来上面应该没起什么疑心。兴许是忙着处理杰西卡那一堆烂摊子。再加上,咱们队的辅助作战装置被击坏了,一时还没有更换。趁这个功夫,我们给你把该交代的事情说清楚。我们先自我介绍一遍吧。我叫卢卡斯。你可以叫我老卢。”明华打量一番,说话那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比较老成,大概是这支小队的队长了。明华与他握了握手。
“我叫鲁特。”第二人说道。他约莫三十岁的样子,眉宇间还有些英气,但已经被紧张压抑的军旅经历磨损得差不多了。明华与他握手。
第三人最为年轻,仅仅比明华大几岁的样子。“樱井。樱井贞太郎。”第三人说着,随后卢卡斯补充道:“我们一般都叫他‘天才’。”樱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余三人也笑了。看着这与自己相仿、带着些稚气的笑,明华甚至能够想象出这绰号的由来——毕竟,谁人没有一段自信甚至是自负的青春岁月呢?只可惜这是军营之中,没有人会照顾到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在这种环境下,人会很快成熟起来,留下的只有些许对于过往的自大的自嘲罢了。
三人介绍完,明华亦简单地说道:“赵明华,属中军右部能力者大队。叫我明华就可以了。”
老卢点点头,随后说道:“时间不算宽裕,我就直入主题了。首先我要给你的劝诫是:除了神族那边安排的上级,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们。当然,这话由我来告诉你,本身就很矛盾……希望你能把握其中的意思。”明华点点头。
“第二,最重要的永远是你自己。你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战略意义。除非是极为重大的情报,否则不要轻易冒险。
“我要说的就这些。接下来,你有哪些想要了解的,都可以问。不过,正如我所说的,虽然我可以从心底里向你保证,我们三人是值得信任的;但信与不信,还是交由你来判断。”
明华此时的内心已经选择相信他们了。一来,从他们的话语中,明华能够感觉到一种交心的踏实感。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除了相信他们,明华别无选择。别的不说,若是他们有贰心,明华早就已经被抓起来审讯了。面对他们这些队友,只需要提防着点,不要把神族的讯息说出去,就够了。若是想在他们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旁边,完全地伪装成唐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于是明华问道:“我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比你活泼一些。她的性格是属于无忧无虑的那种,心很大。但这只是表面上来说。或者说,她一直这样对外表现着。但实际上,她的内心相当敏感,思维速度也很快。这或许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通病了吧。”卢卡斯说。
“其实刚见到她时,我总是把她与‘内线’这个词对应不起来,因为她是在太开朗活泼了。但现在想想……那既是她面对外界的防线,亦更是她为内心套上的保护罩吧……”明华说。
“确实是这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少都带着点神经衰弱。若要是再整日阴沉沉地,只怕是没几天就要发疯了。”鲁特这样说道。
几人稍微聊了一会。明华细致了解了唐茹的人际关系与个人习惯,等等。聊了一圈,明华梳理一遍,默记在心。随后,她又话锋一转,说道:“那,你们三位,又是怎样与神族挂上关系的呢?”
三人相互望了一眼,气氛顿时有些凝固。最后还是老卢说:“这种事情嘛……基本都是,要么是被俘虏,要么是之上某一代被俘虏。你想也能想得明白,身处魔族,还能跟神族挂上关系的,也就这一条原因了。”
鲁特接口,说道:“这种事情,其实我们本不愿意谈起的。我们因为这些事情,被审查了无数遍了。当然他们查得的确有道理,只不过,这种并不是很光彩的事,被人一次次提及……”
“多少会带点应激反应的。”贞太郎说。
“抱歉,我确实没考虑那么多……”明华说道。
“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有些事,我倒想说一说。”卢卡斯接着说道,“你或许会问,为什么神族不设法把我们交换回去。这其中或许有各种原因。比如,神族吃了败仗,不愿意再来此纠缠。亦或是,神族抓到了重要的目标,不想轻易地交换回去,等等。但我想说的是,或许一位神族的战士是正义且善良的,但一旦上升到种族与家国层面,剩下的就只有利益了。你可千万不要以为,神族就是绝对的正义。魔族也是如此。二者都是混沌而模糊的。很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些话当成是偏执的一家之辞。所谓‘真相’,取决于你自己的探索,也更取决于探索之后,你选择如何去相信。”鲁特在一旁补充道。
就在明华想要继续聊下去的时候,贞太郎径直打断道:“西南边,有两三个人影的样子。”听得,其余几人均是起身,张望。因为几人没有辅助作战装置,就着昏暗的月光,只能大致判断出,地平线上,影绰绰地便有些行动的迹象。
“准备行动。可不能误了本职啊。天才,你回去报告;其余两人跟我去看看。”卢卡斯说。
贞太郎应声折返,其余三人升空,向着那个方向悄声前行。愈行愈近,他们大致能够看清,对面是三个人。
“一会的时候注意,唐茹的能力运用起来,比你现在还要暗一些。你压着点光,别露出破绽。”鲁特嘱咐道。
明华点头,脑海中便想着卢克修斯的能力。好在,明华的清虚中,自带了一层“残月”,她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将能量更凝蓄一些,便不会有光芒外露。她这样想着,脚下的月轮也渐渐隐起了踪影。双方渐近,明华飞身,左足打横,右足一点,略垫一步,身形回转,顺势横扫,逼开三人。
对方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凌厉的攻势。其中,两人后撤躲开,一人反应稍迟,手中长剑被明华的月光斩一激,登时便大震。此时节,若是当真要出手,先瞬移向右前取那人,多半是能够得手的,随后回身,一招风卷月,形势一下子就能扳倒。但她心知此时不能当真出手,于是稳住身形,随即后撤。
此时卢卡斯、鲁特两人才赶到。明华这一退也不显得突兀,对面看来,自然是等待队友,稳扎稳打。趁着双方对峙的功夫,卢卡斯在一旁说道:“你收着点打……尽量让我们打先锋。现在你是最重要的,可不能出什么意外。”说完,抬手一箭射出去。卢卡斯是风天使,使一张长弓。飞矢呼啸而出,却并不算快。对面一人抬手挡开,但随即而来的风压却将他们吹出数米。对面本来就无意纠缠,趁此机会,便转身撤离。见对方准备离去,卢卡斯三人亦准备回程。但就在明华回转身之时,一道风刃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打过来。待到明华觉察之时,风刃已是相当近了,来不及转身,明华右手向后一背,长刀幻形,贴着后背向后一扫,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一击。虽然如此,这力道一拧,明华右臂上的伤口顿时便作痛——这是他们内线人员特地仿造的闪电击穿的伤口,虽然不算严重,但此时疼起来确实也难忍。三人于是先落地略作处理。
明华边包扎伤口,边说道:“我本以为是游刃有余,没想到……多亏你提醒了那么一句,我有意无意留着点防备,若不然……”
卢卡斯说道:“实话说,你的能力比他们,亦或是我们,都要强不少。方才那一招,若是落到我身上,我大概要受重伤。所以说,无论如何,还是要万事小心。”
卢卡斯这话说的没错。虽然他们能力者队伍一直一同行动,相互之间的迅速提升有时也就不易被察觉,但他们的实力放到队伍之中实则是相当亮眼的,更何况是像耀晴这样顶尖队伍的成员了。
“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明华说。
“战场上,你想不到的事还多呢。”鲁特接口说道。
“那,如果,”明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们在战场上遇到那种拼命的人,或是就像方才那样,下死手的,你们会怎么办呢?”
“你觉得呢?”卢卡斯反问,“既然我们能够活到现在,你觉得我们会怎么办呢?”
沉默。一时只有明华缠绷带的微响。
不多时,三人返程,一言不发。
卢卡斯向上级交代完情况,一队人便去休息了。唐茹所在的寝室相当大,虽然不算拥挤,但也是铺满了二十多张床铺。有这样一种说法:低重力下,平躺的休息方式与其说是为了肉体上的放松,更不如说是为了获得心灵上的依靠。但此时,明华却没有感受到任何踏实感。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陌生的床铺。好在是累了一天,几经辗转,总算是入睡;可半夜,她又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坐起,粗粝的喘息声也惊动了旁边一人。她半是梦呓地问道:“怎么了?”“没事,”明华不动声色地说,“我换药。你快睡吧。”
如果说,在这里的日子还有些微的亮色的话,那便是——
一次,四人再次外出侦查,卢卡斯拿出一个小布袋,交给明华。“这是什么?”明华说着,打开袋子,周遭光线太暗,明华只见其中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包装。“兴奋剂?”明华大概也知道,军中有些许种战时使用的兴奋剂,有一定的成瘾性——或者说白了,有些称之为“毒品”也不为过。也正因如此,军中对其管控很严,大部分人也不太能接受这些东西。但毕竟,能在战争中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些东西也还是被允许的。
“不是。只是单纯的糖果。”卢卡斯说。
“糖果?”
“你如果不信我,可以拿去化验成分。这是唐茹特意托我们转交给你的。”
“这……为什么?”
“这算是她的习惯吧。作战前噙一块糖果,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安全……”
“要知道,这里不比你们地球那边。这边生产的食品之类,几乎只有日常的营养药片。你觉得这些糖块不起眼,其实还是挺珍贵的东西……当然也不能说是珍贵了,但是确实挺少见。”贞太郎补充道。
“这……她有没有要对我说什么?”明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卢卡斯摇摇头。“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不过亦或许这就是一袋简单的糖果,权当是她对你的鼓励。如何去理解,就看你自己了。”
明华一向对糖不是很有兴趣。但此时她依然捡出一块,打开包装,放入口中。糖块一点一点溶化,甜味一点一点弥散,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新奇的香味,徜徉在明华的口腔之中。或许是太久没有吃什么带味道的东西了吧,她只感觉这糖对味蕾的刺激如此强烈,在甜味与芬芳的冲击之下,竟显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如这块糖果来得真实,如梦幻泡影一般。
她仔细地将包装纸叠起收好,又仔细地拉紧布袋口,收在作战服的内兜中——她此时穿的自然不是她那件旗袍,而是唐茹的作战服。她打算将这糖的成分化验一下。不过就算这糖真的只是普通的糖果,明华也不打算再吃一块了——它美好得甚至有些不真实,仿佛能融化心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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