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407.苏利耶的心迹虽然占城官方不能限制宋使的自由,但知道钱隆要外出的话,肯定要派兵随行保护的。
为了避免麻烦,钱隆简单乔装了一下,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子弟,然后和苏利耶乘车离开张家。
附近守卫的占城士兵只以为车中还是蒲家家主,因此并没有察觉到‘重点保护对象’的脱离安保范围。
到了街上,钱隆便发觉四处十分热闹,成群结队的占城人载歌载舞,似乎在庆祝什么。
每个人都穿着鲜艳的盛装,身上挂满了装饰和鲜花,脸上也涂抹着彩色,欢呼着,祈祷着。
便是行走在街道中的壮牛和大象,也浑身涂画着大大小小不知名的符号图案,不少大象上都驮着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好像是在接受周围众人的祝福。
一些宽阔的地方,堆起了一垛垛的木柴,大白天就燃烧着篝火,空气中飘满了烟火气。
街头巷尾的许多路口上,都有一群小孩拉起绳子拦路,想要通过的人也不见恼怒,反而笑呵呵掏出一些钱币抛洒给那些孩子。
“今日是湿婆的诞辰,也是鄙国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苏利耶笑着给钱隆解释。
婆罗门教的三大主神分别是梵天、毗湿拏、湿婆,虽然梵天才是创世主,却可能因为不管事,所以崇拜者不多。
而湿婆不但是毁灭之神,还是生殖、音乐、舞蹈之神,并呈现出不同的相貌,代表着生与死、变化、衰亡和再生的力量,因此非常受崇拜。
占城的婆罗门教徒绝大多数信奉湿婆,每个国王都会在王家寺庙中竖立起圆柱形‘林伽’石像,并且用自己的名字对林伽命名,来作为湿婆神的象征。
信徒们认为,在湿婆节这天诚心祭拜,能够婚姻长久,多子多福,因此也有许多人选择这一天进行婚礼。
钱隆听完,脸上忍不住露出古怪,“贵国这祭拜对象,还真是…真是直接啊……咳,不过看起来也挺好的,这种信仰让贵国百姓过得很是美满欢乐。”
苏利耶自嘲一笑,“美满欢乐么?贤弟所见,只不过是小部分人欢乐罢了,更多人却沦为卑下的首陀罗,甚至更低贱的旃陀罗,不能参加宗教仪式,不准读或听吠陀经,亦不得获取任何学问知识,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被奴役压榨,甚至连期盼来生的权力都没有……”
“如此不公,这般压迫,难道就没人造反么?”钱隆惊讶道。
苏利耶眼中透着无奈,“没有,因为都习惯了,麻木了,等出了城,贤弟亲眼看看就明白了。”
从佛誓城西门出去,又走了不远一段距离,苏利耶让车夫停车。
一下车,钱隆便看到一大片密集而低矮的窝棚,不禁感到奇怪,“苏兄,这便是你要让我看的地方?”
“是的,这里只有佛誓城的十分之一大,居住的人口却比城中还要多一倍以上。”
“嗯?你是说这不到五百亩的地方,住着近十万人?”
“只有多,不会少。”
“那不是人叠人么?那为什么这些人不分开找其他地方建房?”
“因为他们一无所有,也不允许占有任何土地,只能居住在国王规定的地方。”
苏利耶说着,缓缓往窝棚区走去。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眼下一国王子却特意把外国使节带到贫民窟来,目的何在?
钱隆有些纳闷,抬脚跟上苏利耶,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钱隆的两名伴当和苏利耶的六个护卫也紧随在他们身后,不过护卫们似乎并不担心苏利耶的安全。
一些窝棚外和空地上,三三两两的蹲坐着一些男人,大多看起来都很衰老,浑身仅有腰胯处有块破布勉强遮羞,裸露的身体黝黑干瘦。
这些人似乎是在晒太阳,眼神却空洞而晦暗,弥漫出死气沉沉,像木雕泥塑一般一直不见动弹。
当发觉苏利耶和钱隆等人靠近时,这些人才急促避向两旁,并跪伏下来额头紧贴地面,好似要将自己埋入泥尘中,动作卑微至极却又熟练无比。
要知道苏利耶并没有表明身份,一行人的穿着也并不华丽,如果在城中甚至会显得普通。
钱隆诧异地问道,“他们认识你?”
苏利耶抿着嘴摇摇头,“不认识。”
“连我们身份都不清楚,那他们为何还要如此谦卑?”钱隆很是不解。
苏利耶轻声嗤笑,“我们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是这世上最低贱的人,甚至都不算人……”
“这……”钱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便有阵阵恶臭传来,而眼前的景象也看得更加清晰。
这些窝棚基本上都是用烂木头破石头加上泥土之类杂七杂八的材料,东拼西凑胡乱搭建而成,大多数都高不过一丈,却还分成了上下两层,不用进去也想得到里面有多狭隘昏暗。
每一坨窝棚也不知道是多少户人家拼拢而成,毫无规律和形状,即便是留出必要的巷道,往往也十分狭窄,连两人并行都很难做到。
苏利耶停下脚步,“这里的小巷曲里拐弯,十分错综复杂,即便是住在这里的人,一旦偏离熟悉的路线就会迷失方向,咱们就不进去了。”
就算不会迷路,钱隆也没打算进去,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阴暗的巷道和臭水沟毫无区别,漂着粪便的污水四处横流,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抬眼所见,几乎所有的巷道中堆放着垃圾破烂,散发出浓烈的腐臭,蚊蝇成团成团的乱飞,湿漉漉的老鼠在垃圾堆之间钻来窜去。
许多巷道中,小狗和光着屁股的小娃子们正追逐打闹着,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身处的环境有多么肮脏恶劣,或许他们以为世界本就是这样……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
钱隆满脸嫌恶地紧皱着眉头,在他看来,就算是流求岛上那些野人生番的住所都要比这好上百倍千倍,可占城立国已有千年。
转回视线,钱隆发觉苏利耶望着那些玩闹的孩童入神,眼眸中居然有许多向往和羡慕。
堂堂王子艳羡一群贫贱的孩童?没病吧!?
大概是被钱隆看怪物一样的目光刺醒,苏利耶回过神,喟然失笑,“是不是觉得,我和他们有天壤之别,要羡慕也该是他们羡慕我?”
“其实,在儿时,我的处境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他们。”
“我的父亲是高贵的占城王族,可我的母亲,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女奴,按婆罗门教的规矩,我属于孽种贱种,是连狗都不如的贱民。”
“我母亲在我不满一岁就去世了,本来我也不可能活下来的,多亏同样是女奴的茹姨接手抚养照顾了我,还教我汉话和写字……”
“我父亲的大宅很奢华很富丽,但茹姨的小屋却阴暗潮湿,局促得就像一个兽笼,我在里面住了近十年,而且从来不敢走出门外一步,因为茹姨担心我会像蚂蚁一样被人踩死……”
“那段岁月里,小屋就是我的全世界,当茹姨去劳作时,我只能默默忍受孤独和恐惧,一直等到茹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除了食物外,还常常会给我带一些其他东西,小石头、花草树叶、木偶、泥像等等,给我讲一些有趣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有人推开了屋门,可进来的却不是茹姨,而是另外一个女奴。”
“茹姨不会回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只因为她不小心打碎一只花瓶,然后就被我那所谓的兄长砍断双手,活活流血而死。”
“听完噩耗,我没有哭,没有闹,出奇的冷静,细细问明白那兄长住处方位,然后才冲出了小屋……”
“我找到了那个大我十几岁的兄长,然后就像一条疯狗一样扑到他身上,拼了命地撕咬,我以为这样可以把他杀死,可惜,我终究太过弱小和幼稚,仅仅只是咬下他手臂上一块皮肉就被人制服了。”
“然后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没有丝毫害怕,只是后悔没能给茹姨报仇。”
“当然,我没有死,因为闹出的动静惊动了我父亲,不知道是谁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他,他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其实他也并不在乎这一点,不过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后,居然决定放过我,而且还给我分配一个住所,安排了两名仆人伺候,甚至还找人教我读书……”
“以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并不在意,因为我想活下去,直到完成自己许下的誓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利耶整个人都很平静,语气也没有起伏,仿佛就像是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很平常的事。
钱隆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凝重,“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苏利耶淡淡一笑,抬头向远方眺望,“我想做的事,只靠我自己那永远都不可能完成,必须要找人帮我,之前,我心目中合适的人选是释利诃梨提婆,但你们来了,我发现你们更合适,所以我想尽快取得你的信任。”
钱隆不置可否,也没追问苏利耶想做的是什么,只是有些好奇,“释利诃梨提婆?”
“是的,那是个有野心的家伙,并且一直在为目标做着准备,虽然他和我目的不同,但他达成目的会造成的后果,却正是我所希望的,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那你希望的全部又是什么?”
苏利耶耸耸肩,“我也说不清楚……贤弟,你不觉得现在看到的这片世界实在太过肮脏了么?如果有机会打破它,我想我一定很乐意。”
“那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如愿打破了眼前这一切,但依然会存在不公和黑暗。”钱隆眨着眼问道。
苏利耶展开双手,伸了个懒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想做圣人,只不过是谁伤害了我,我便反击谁而已,不管有没有意义,但人活一世总得找点事情做吧。”
钱隆不由一乐,“苏兄还真是通达,或许你和燕王殿下会合投缘,因为他也常说,做人若是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做人若是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苏利耶念叨着,随即畅快大笑,“燕王殿下此言鞭辟入里,妙!妙哉!”
说笑之间,苏利耶便与钱隆达成了某种共识,虽然没有点明,也没有签订契约,却已然结成同盟。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喜庆的鼓乐及喧闹声,那些小巷中的孩童们听到之后,纷纷笑闹着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钱隆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听这动静,似乎阵仗不小,难道这里还有能大肆操办喜事的人家!?”
苏利耶神情中露出鄙夷之色,解释道,“这应该是在接圣女。”
“圣女!?”钱隆惊诧。
苏利耶撇撇嘴,“贤弟随我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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