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夏夜电车

  ——ToStarvingArtistsandArtistsAlike——

  坦白讲,我很难不去试着喜欢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比如我紧身旁的这位年轻女性,她倾斜着快要侧躺过来了。唱对角戏一般,这排坐席的乘客面露难色,依次往两侧稍去,动作有序、收敛,却不加掩饰。可单看这角度,要倒也是靠来这边,实在无需他人一番周折;或许是为了回避那淡雅的酒香?我借机观察起这位女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着整齐的职场女性工装,袖口处带精致排线的白色衬衫,黑色亚麻裤裙,齐肩的深棕色鲍勃头在窗外一闪而过的夜灯掠影下散发着暖光。侧身的缘故,脸庞细节辨认不清,只因其气场与浅橙色口红搭配得俏皮,我便径自断定了是一幅姣好容貌,脑海中浮现出具象的画面来——那是相隔一些个街区外的涩谷路口,工作日,一位女子干练又飘逸地穿行于人群中,时不时吸引着窥探的目光。甚至犯不着想象;对面翻动着漫画书的年轻男士,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视线止不住地游来这边。

  我忽然意识到,难怪任何人的好奇,这可是虚构故事的情节正在现实生活中上演。按照常见的剧本,这位女士刚从公司同事的酒局离开,因为新入职时间不长,不好推却前辈们劝酒,才落到微醺也兜不住的境地;亦或是为了排遣职场上的不顺意,和几位朋友三俩小聚,一不留神就喝过头,硬是撑着要独自回家。无缘由地猜测着,我在稍有歉意的同时,悄然对同座的女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情——她此时此刻着实像是一个普通人、具有人类性的人,使我不得不萌生出与之相共情的好感,另有一部分是针对那俏皮的也说不准。就结果,我留在了原位,免得她身体悬空磕到椅子上。

  “新宿,新宿站。感谢您的搭乘,下车时请留意站台间的空隙......”

  音响中传来这样的播报。刚刚的男子合书起身,引领了车厢内的流动。应该说不愧是七月中旬,即便八点灌进的晚风也还是黏糊、湿漉的。面前一团黑色的蠕动却不由自己地吸收着热量,相互传递后进一步膨胀,以名为仲夏的燥热取代了方才充斥了车厢的尴尬氛围。作为第一受益者的我不禁松了口气,攥紧提包的手重新耷拉下来。

  以前看过这样一部电影,讲的是发生在东京夏日祭典上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时长不足一小时的动画短片,我却格外喜欢,一年年地反复看了不少遍。难得有了空闲的假期,便想着亲眼看看那种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子的。恐怕这短片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虚拟世界中得以合理化的巧合。亲切令人心动的是背景的烟火小巷,但唯有有事发生才会赋予那小巷某种戏剧性。究竟有什么样的事能自然而然地发生呢?在那样偏僻、狭窄的街巷,小门脸的家庭作坊和偶尔经过的当啷响的收废品自行车,有什么属于这平和年代的事情会发生吗?

  然而当下的现实中,一位陌生人靠过来了,由肢体接触生出了短暂的连结。大都市夜幕之下的电车内,唯有我们这小小的一排座位切实地被非日常邀约了。胸口涌上一股冲动,使我想抓住这条故事线试探着沉浸下去:用三脚猫的日语问问她是否还好,不然的话一起去祭典逛上一圈——“东京居民区的烟火可有意思了,能看到楼顶平台上人们倚着栏杆聊天的剪影嘞,”诸如此类。嗐,难道打算对着本地人班门弄斧不成吗。冷静下来想,祭典云云终究不过是提供了情景剧的舞台与陪衬道具,是无数之一的小巷罢了。我还不如简单表白旅人身份,道说只是期盼能有段美好的夜晚回忆。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亲切随和地与他人产生关联,这不正是我在海外几年所渴求的、最本真的幸福吗?

  脑海中落定思绪,我便轻柔地摇了摇这位旅伴侧肩,将她叫醒了。她歪头过来,睡眼惺忪的,好一会儿像是掌握状况后,一个机灵坐直身板。随着快速蹦出的一连串词,她不无尴尬地顺捋起刘海。偏偏在我嘴唇张开的瞬间,两人的视线对上了——她的确有种自洽的美——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畏缩了;那是一种由内涌出的慌张,和某位老人不认可的咂嘴声一拍即合,使得刚刚的热情消散了。我于是也有些狼狈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胡乱扣上帽子站起身来。

  就这样,我在坐过两站地后怀揣着些许躁动的心情下了车。

  时间稍稍有些赶。白天在千叶闲逛过了头,等到想起确认班车表时,竟快要日落。原本计划的由千叶向南参加富津海边的祭典眼看就要错过,却碰上了好运,查到东京市内另一场晚半小时的烟火大会,临时更改的行程。不久前踏上电车,身后还跟着太阳的余辉,这会儿天空的淡蓝已经逐渐转深。东京的夏日受到海洋季风的影响,仰望去总是有着相当梦幻的景观。日中,真正对得上“云朵”一词的大片白悬在很低的高度,只消走上几个街区便能排列组合出全新的图案。这和BJ薄薄一片的云层是截然不同。到了盛夏,京城的高空虽然也会形成厚云层,却不知为何,一到三四点钟便极其有秩序地消散了。待到日落时分,又是一片晴空,地平线那边红橘色的渐变便毫无顾忌地铺洒开来。而东京,在接踵黄昏的蓝色时段里,东京的云彩喜欢老老实实地挂在那里。夜色降临,周遭纵使是一片深蓝,只要不到纯黑的后半夜,它们仍然泛着白,不过是变成了灰色的白,简直就像是什么人上色时故意漏过去了软绵绵的一抹。

  精湛的留白似乎放空了一些紧绷的情绪——我是这样期望的,直到眼熟的白衬衫亚麻裙闯进视线前方。她的步伐还算稳健,只是慢,看背侧的浮动大概是忙着深呼吸。低头确认一眼手机导航,活动场地就在沿着河畔向前的一公里处,我便迈开步,走在她身后不远处。想来,我走得较平日也是慢的。

  刚开始,我们一前一后溜达着,街上只散落了三三俩俩其他路人。陆续又出现了身着浴衣手提小布包的男女,一起走进红白栏杆围着的交通管制区后,宽敞的马路竟迅速被填满了。在不远的前方开始能听到小吃摊叫卖的声音,随即因为人群的嘈杂变得难以辨认起来——好像是在炒面,还是说烤鱿鱼;啊,那边的男孩好像扇子掉了,人这么密,弯腰捡的时候别受伤才好。左右两边的灯笼也聚拢过来,以二乘六的阵列,每个灯笼上写了些什么社团名、又是什么联合会,但眼睛上已经被水蒸气蒙上一层雾,看不明了,只觉得黑压压的人群在四周蠕动。我这才注意到已经不见那工装女性的身影了,一下慌了神。在搞明白自己一路的不审慎究竟是为何之前,我已然快步穿梭于人群中,竭力伸直了脖子四下寻找,却是真正的大海捞针。

  这时,就在主路延伸的侧前方,先是听到了向上蹿的风声,过了几秒从楼影后面显露出一颗上升的光点。“啪”的一声,那光点在一瞬内膨胀、爆炸、扩散出去了,映在蓝灰相间的仲夏夜空中,一片金黄。所有人——无数的人——一同停下脚步仰头望去,街道静止了;在静止与金黄的时间碎片中,登上祭典花车的有一位穿着整齐工装的女性:她将西服披在肩上,棕金的发丝透亮地漂浮于夜空。

  如同照片一样,记忆片段总是以一帧帧场景的格式在我脑海中堆叠。而眼前的光影,透过我朦胧的镜片开始和散落着的某一帧重合了。像是松了阀的坝口一般,过往的遗憾、眷恋、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奔涌而出,将我的意识卷入决堤的洪涛。在漩涡中,我摸索着,逐渐辨识出了比那烟花更遥远、却曾经一度触手可及的、他们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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