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4 夜幕

  “你这样会让我觉着亲手扼死了什么一样。”少顷,她有些柔和地开口道。“我觉得麻烦的不是你,而是被琐碎的东西追着这件事情,会容易累。这么说清楚吗?”

  我摇了摇头,不确定二者是如何剥离开来的。

  “就是说,我为什么要去考虑类似于行为的意义这种问题?那些个在今天这类场合有啥用处吗?我光是忙着转学就有一整年的A要拿,还有各种社交局要给回馈。难道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还得考虑考虑‘啊,今天做的事情有多大的价值吗?’”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速稍有加快,又直直地盯了我的眼睛看。可那不是责备或是质问,而是出于想要传达的迫切与无奈。两人眼神交集的此刻,她似乎是主动揭开了幕布的一角,使我能够触碰到她一小部分的内心了;我看见那里有少见的坦率,多少有些欣慰。

  “我从来没见你说过这么多话。”

  “不是你嫌我平时说的太少吗,哥。”

  “是的。说实话感觉很不错。”

  她叹了口气,双手合拢。

  “所以,你满意了没?”

  应该说是无法释怀。Ava向我做出了解释,不希望我怀有误解,也就是说她愿意在未来的时间里和我保持某种关联。可如她所说,我们明显是思维方式都相去甚远的两种人,她是认可了我的什么呢?问不出口;问出口来也唯有的尴尬。

  “刚刚说的这类场合,能跟我讲讲吗?”

  “就这种聚会啊。”

  “我记得你是美高来着,不会和美国人相处得多一些吗?”

  “不会刻意去分哪里人吧。怎么随心怎么来。”

  “今天晚上随心吗?”

  “诶你又开始了是吧,”她终于放弃了似的,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问,随便问。今天晚上也就那样,可能有点任务性质,和他们熟络一下。”

  “说到这,你觉得咱们留学生里,像今天这种风格的人占多少?”

  “姑且不追究你指的‘这种’是哪种,要我说差不多有四成吧。”

  “怎么可能有四成,你知道工院就占了总人数的多少吗?要所有人都得知道汤匙间的区别才能留学的话,我这就要回国了。”

  她略微眯起眼睛,像是透过了我的回应在质疑更深层的什么。可那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诶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批人了。但他们确实有些不错的社会资源啊,也有的是家里朋友的孩子。再说,工科生怎么着你了,Dennis第二专业不就是算法吗。”

  “我也没说多中意Dennis。”

  “那你喜欢多肉?”“这有什么关系吗?还可以吧。”“狗呢?”“我喜欢猫。”

  “你有时真觉得你是故意的。”

  Ava话音刚落,玄关响起了谨慎的敲门声,至多是指关节轻轻点了两下,接着晚礼服推门侧身进来。

  “那个,阿姨还过来吗?咱不然先往回走?”

  “没事,她有钥匙。”Ava起身朝着我:“诶老总,这下能走了吗?我亲自送你还不成?”

  “承蒙好意,不胜......”

  “Kelly,关灯了关灯了。”

  下一刻,洛杉矶夜间的城市路上驰骋了我们的红色奔驰。一个人坐在后排,透过后视镜撇到前面的女生们。不知谁旋开了音响,车内流淌出老牌乡村音乐:

  “Notashirtonmyback,Notapennytomyname...”

  “Lord,Ican‘tgobackhomethisoleway…”那女生跟着哼唱起来。

  一定是沾了些许红酒的缘故,我额头稍稍发热,摁下左右车窗,晚风贴着车顶的缝隙流淌进来,顺了暖冬特有的潮湿与凉爽,又不带留恋地钻出去。试着像在BJ冬天那样朝下半的窗户面哈了口气,水雾也不结,仍透明得毫无变化。每隔一段路,街灯成对、缓缓地映入眼帘,到了跟前便洒下自身的光束在前窗上,那光忽而加速了,转瞬间扫过黑压压的小片空间。

  此刻Ava侧脸的线条变成了金黄。她一言不发,右臂抵了副驾驶的窗框,手背过来贴着半边脸颊,像是火车上随处可见的、发呆的旅人,单是注视着城市不断靠近的天幕。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袭来——自己无法想象的、Ava独处的样子竟是如此沉静;暂时脱离了人群的聚光灯、脱离了电子世界的Ava,活在眼前和当下的Ava。总是惹人注目的人有这样的资本:即有数不清的各类选择,久而久之习惯了,或许反而催生了“不得不选择”、“不能浪费选择”的紧迫感。Ava总是在处理着什么事情的正当儿,是不是因为这个呢?不管怎样,我似乎总是期望她放空其他事情,仅仅存在于这里。她这会儿的沉静,究竟是对窗外的景致产生了兴趣,还是怀抱着透顶的无聊,我无从确认。

  我能看到的只有街道的怪异——世界级的都市,且不谈没有热闹的人群和夜市,大多街区的建筑居然黑灯瞎火,单是黑漆漆地挤压过来;小店面纷纷落下铁卷门,方才填补了两侧墙面涂鸦的空档,拼接出具有意义的文字来。可惜字体太花,先入为主的话,勉强能认出几组不甚文雅的字眼,和不远处的流浪者帐篷聚落相映生辉。白天偶尔穿过这些生活区时,裹了毛毯的流浪者盘坐在街角也算不上是新鲜景致,最开始免不了唏嘘一番,只需不超过两周就习以为常。他们是城市的背景板,却又被城市的生活排开在外,唯有夜晚降临才成了最不体面的临时主人。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闲的向他们投以半点关注。夜晚,无论在多么杂乱污秽的街道,只消抬起头,市中心那一小撮标志性的天际线楼宇群便抢着映入眼帘;明明不过几个街区的规模,供给了至多数万人的梦想、欲望,却那样洁净与明亮,高贵地矗立在夜幕的深邃中。它们自身亮得通透,却无需照明任何地方。而不可思议的是,比起眼前的流浪者们,我却深信那些楼宇才是触手可及的。它们切实地存在于这柏油路的前方、我生活的前方;在独自向前跑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抹从容的背影,于是便叫住她。那人转过头来,露出顽皮的微笑。“等等,”我有些急迫地喊道。她仍是笑,自顾自向前走着。我试着追上去,勉强跟在身后了。我们可否同行一程?能同行一程的话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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