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5 冰湖

  我日常是戴蓝牙头戴式耳机的,看起来很专业、像是对音乐很讲究的小资哑黑款式。音乐我是喜欢,却不能算多么讲究,无非是依心情排列些歌单,连民谣和乡村的区别都分辨不出,更不要谈什么播放器的解析度了。头戴式耳机只是为了保护听力,据说相较入耳式负担小一些,打开降噪功能的话,只需手机音量的三成便能听得清晰明快。现在是晚上七点出头,正是放轻柔音乐的好时段,我便将椅背放倒抵在床板边,耳机中流淌开来的爵士乐将我带回了早些年的时间,使我想起了关于节制的事情来。

  不管我的母亲如何习以为常,从客观上讲,我都有着相对节制的生活习惯。节制的作息、节制的娱乐、节制的花销——最后一点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我从没特意考虑过这种倾向是由何而来,以及它与我无拘无束的童年是多么冲突;照理说,不受管制的任何事物都有脱轨的危险才是。可话又不能说满,比如说酒:国人的家族聚餐,连小孩子都是被鼓励喝酒的,酒文化是这样深入传统习俗,以至于提到喝酒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的心情;反过来看美国规定的合法饮酒年龄在二十一岁,学校便总有人费了大功夫专程去偷买,仿制身份证件也因此层出不穷,精致得一家比一家无懈可击,连五十个州哪个州的假驾驶证最逼真都有的是门道。他们所享受的与其说是酒精的味道,还不如说是这种碟中谍般的快感,和奥古斯汀为了偷梨而偷梨的童年故事如出一辙。这样看来,我的节制或许是从无拘束中生长出来的也说不准——需要打破的规矩从根本上就未曾存在过,因而选择都趋向于平衡。当然了,在我母亲的同事面前,我还是得按主流,强调一个加强督导的重要性。

  今天不同——今天我非得放纵一把不可。被人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否定掉,凭什么不能发泄?问题在于这放纵的手段,实在是定不下来。底线毕竟是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我对着各式选择一通挑三拣四,筛去没品位的做法。到头来,我去卫浴间放了一缸的热水,戴上音量调至七八成的耳机平躺进水中,这才稍稍舒坦了。可惜好景不长,放到第三首曲子的时候进的一段架子鼓震得耳膜疼,我只得降下到平日的音量,变成一般的泡澡了。原来放纵也是个技术活。

  门外咚咚响起砸门声,只听Manuel打趣地叫我少浪费资源,赶紧把地方腾出来。我喊说急的话去另一间不就完了,他还是一个劲儿的砸。我说心里不舒坦。他笑着问说怎么了。答说有人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去他的狗屁,”Manuel边说边走开了,他的夜晚才要开始。

  我湿着头发出来坐下,对着台灯翻看屯下来的闲书。难得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想找一本有情景代入感的,却发现要么是些古典的严肃文学,几本近代现代的书也费脑得要命,还得翻腾词典。罢了,学校的主书店还开着,不如骑车过去凑一份热闹。这样想着,我套上帽衫下楼,天色已是藏青的黑,一路上却经过不少人,想必刚从家里返校,正享受着周末最后一段清闲。书店也是亮堂堂的,隔着林荫道,老远就看见暖光透过来,泼洒在红砖路上。迎着光走进去,一层的校园主题区果然还有不少一家三口:他们对着校友服饰挑个不停,以彰显自己和本校学子的血缘关系;往上数是两辈到爷爷奶奶,往下就只有儿子女儿的,后者都是童装,给博士生的小婴儿穿的。我绕开他们走右侧扶梯上楼,这就是图书区了。也不是说平日时间多到能读完五六百页的大部头,我便随手掂量了几册封面称心的小本子。翻过来先看背面的书评,再是目录,最后挑几页一读,方才发觉静不下心——无关紧要的角色完成了ABCD的事件序列。我忽然想起来《麦田里的守望者》了,讲的也是学生的故事,虽然是高中生,却是早熟、执拗的一类,权当大学生的故事读不成问题。经典文学的架子上果然显眼地摆着一排,我抽了本企鹅出版社的黑白封面版,大小刚好能塞进裤口袋。

  结账往Jerry家骑,一路上头发叫风吹干,夹杂了夜的湿气。他将我安置在中门的客厅,往壁炉里填了几块柴,也戴上老花镜窝在沙发里读报纸。这样,那句熟悉而久远的“你要是真想听我讲……”随着噼啪的火星浮现于纸上。霍尔顿上次跟我讲他的故事大概是在初中,而且只是暑假推荐阅读书目的其中一本,被埋在密密麻麻的一百多行书名号之间。之所以挑上它得归功于西单的图书大厦,他们总喜欢时不时将经典书目轮出来放上推荐架位。但我的记忆琐碎不堪,关于内容留下的只剩片段和印象。我记得有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有他去老师家的辞别、在市区的破烂酒店找小姐的夜晚;这些都是清晰的故事。可唯有两点我怎样都想不通透: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要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了、又要守望什么;退一步说,那究竟是个怎样的职责岗位我都无法理解。现在早已是网络书评区大行其道的年代了,我仍一直不愿意去查——这是本直白的书,书里自有彼时焦虑与矛盾的主题,无需混搭进人们对于半个世纪后、新时代的种种感慨与叹息。

  另一点是关于这结尾的:霍尔顿住了院,还约见了精神医生。做总结的时候,人们便说他是终于被社会压垮了、排斥出去了,以至于患上了精神病。我却没能从这几段话中看出来精神病如何如何;我当然无意高谈阔论譬如霍尔顿才是正常的、社会是患病的等等,只是没觉出他病了,即便病了也不是应该冠以“精神病”之名的重疾。如此以来反倒是读者将霍尔顿排斥出去了。无论如何,塞林格的曼哈顿充满了戏剧性,想必与我挂不上干系——从最基本的一点,等过会儿挂钟指向十点半时,我一定是要洗漱准备休息的;哪里来的夜间游荡、哪里有什么逃课叛逆,全是不敢苟同的做派。即便是Ava带来的思绪漩涡也决不能将我的作息钟向后推迟半步,所谓放纵也不过是将耳机音量从三成调到七成那么短短几分钟罢了。

  “我会不会有时太冷漠了。”思绪自动化作话语,听众却不意捎上了旁人。

  Jerry稍合上报纸,将花镜降到鼻梁上看我。

  “我在一件事上被拒绝了,失落总归是失落,却又像是自动生成的反应。它这个事情理应更加情绪化一些才对。”

  “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希望内心是冷漠的。老妈这几年时不时讲到这点,说对儿子缺乏对他人的关心等等的。我回说自己家里舒服惯了,不愿过于生硬。现在看来,或许我对自身都是不够关注的。”

  ......

  “我担心老妈是对的。”

  Jerry捋了捋鬓角柔软的白发,伸手指向大橱柜的上层:“你看到那提灯了吗?”是我圣诞节送过来的祝福礼物,我才注意到摆了上去。“那提灯是不知道哪个家伙送我的。你还别说,和这小屋相当搭调,我犹豫了好久是放在后院的草坪上还是放在客厅。”他朝我挤了只眼睛;年轻时做这个表情想必是时髦的,现在反倒透着童趣。

  “嗐,这都礼尚往来,是基本礼貌的领域。我是在说更深层的东西。”

  “这才是相通的。咱们的脑子哪有这么好用,还能分得仔细?我看你有空担心这个,不如想想怎么把拒绝变成认可的好咧。”

  “抛了个难得多的课题过来。”

  Jerry换睡衣就寝后,我平躺在壁炉前的沙发床,试着放空思绪,奈何怎样都嘈杂不堪。

  我当然希Ava认可我,或者哪怕再有一个坦诚相对的契机,即便我尚不明了这坦诚的内容与必要性为何。她开车返程的时候仍主动抛过话题,只是我看不透那姿态是否属于刻意的一种。我情愿那是刻意的,因为她显得太平常了;我第一次觉得她平日里的游刃有余有这般遥远,仿佛是裹在了洁白的茧蛹里,自给自足的同时,又对外部世界不抱有丝毫兴趣。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她是不完全的人,也不存在完美的蛹。可无济于补,有某种直觉止不住地要涌出来。

  我忽然意识到方才欺骗了Jerry,说到底,连我都被骗了:使人猛烈畏惧的从来不是自身能够掌控的什么,而是不可控的那部分,是Ava与她的冷漠。或许从最初的最初,红砖房的夜,她那灿烂笑容之前的某种冰冷便传递给了我。在Ava身旁的一些时间——极少数、难以察觉的举手投足间——我隐约觉得是走在冰湖边缘的小径上,得试探着迈步,提防着;我生怕哪怕一步落错了脚,两人就会一同掉进不见底的冰窟窿。Ava所创造出来的空洞正是这样的,就连她自身都未必知晓;就连她自身也无法幸免。

  有些想法不明了的好,恐怕我心中某处是如此判断的。因此我做出相当精妙的伪装:伪装出了自己的直白与不审慎来对抗Ava的从容;伪装所要欺瞒的对象是我自身——“如此以来便平等了”,“如此以来便总是阳光与鲜花”,我得以这样去想。可在那褪了色的红木桥上,精妙的伪装布也被一吻撕得粉碎,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所展现出的“无所谓姿态”是多么虚假而脆弱。在那华丽舞池的背后、透过幕布残骸往里去的深处角落,是累得成山高的模糊黑影,臃肿、沉重,仿佛下一瞬就要倾泻下来,将所及之处埋没。我认得这黑影,因为它是属于我自身的东西:那是我对Ava强烈的渴求——沉重的渴求。这渴求轻而易举地击碎了Ava湖畔的浮冰,可冰层下侧等待我的唯有彻骨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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