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0 夜市

  “女士?”

  ......

  “女士,听得到吗?”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仰着头,左手微颤地悬在半空,试图引起那女性的注意。他成功了。

  “抱歉,您刚刚说什么?实在太吵了。”

  “可不是嘛。那个,能麻烦您从花车上下来吗?这边是社区相关人员的区域,不对外开放的。”

  我才注意到他是个巡警,是从蓝黑色的制服和帽子判断出来的。我以为警察总该是些健硕的中年人。

  “实在抱歉,我一走神就没注意到。给您添麻烦了。”

  女性一边说着,踩着切尔西靴沿狭长的木台阶走下来。两人交错时,老人笑着摆摆手,随即用脖子上披的汗巾擦了把额头。

  “真闷得慌啊,”他小声嘀咕着,转身返回人群另一侧的岗亭。

  那女性扶着花车基台四处张望,看起来像是失了主意。扫到这边马路中央时她注意到我了。今夜第二次视线的交错,我好像变成更尴尬的一方了。我小心错过横向的人流,朝她面前的一小片空地走去。

  “晚上好。还请您别介意,我也是下了电车朝这边会场走的。只是您这样穿着来的人比较显眼,说实话,我有点不由自主地跟在边上了。对了,”我摸索起裤兜,掏出钱包里的学生证来:“您看,我不是什么可疑人员。”

  她有些好奇的前倾过来,似乎是在认真研读我的证件。随即她松开紧握着提包背带的左手,还没来得及遮住半边脸,便嗤嗤地笑出声来——我是说能看见她在笑,但声音被身后接连不断的烟花盖住了。

  “我了解了。您快收起来,别弄掉了。您是在海外的大学就读?”

  “是这样。我来旅游的。”

  她“诶——”了一声。

  我问她是否缓过酒劲来了。

  她仿佛方才想起早些的事情,慌张地微低下头:“刚刚真不好意思。我其实喝得有些困了。人还真是动不动就犯困呢。”她又笑起来,进而拂过我心中的某处。

  “如果您状态不错的话,能不能陪我一起溜达一圈这条街呢?我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祭典。”

  “啊,”她露出意外的神情,又很快点头:“当然。当然没问题。”

  她先是领头在前面走,只是人太多的缘故,她时不时停下脚步,一副犹豫的样子。

  “我们从主路出去吧!”我喊道:“两侧的小街看起来更美!”

  “好啊。”

  我换到前面,朝街边挪动。过了约莫三组烟花,我们重新从人流中脱离出来,汇进了稍微稀疏的小路。她伸了个懒腰,比方才显得更像年轻人了。

  “我听说东京有一千多万人?”

  “有这么多吗?”她反倒惊讶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城市的基本情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敬称。“啊,抱歉,敬语的部分我掌握的不太好。”

  “那种东西别在意啦,我也没比你大几年。从现在开始——”她伸出右手食指朝上:“用敬语的人就输了。”

  “所以说,是什么的比赛?”

  “是喔,是什么的比赛呢。”她双手背过去迈开步。我却不厌倦这天真的做作。

  这样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两侧是一望无尽的小吃摊位,亮着橘黄色的灯一直延伸到远方的交点,溶成模糊的光晕。小摊位都是临时摆出来的,像是童年时BJ的冰糖葫芦车排在一起,只是买的东西各不相同。这样形容难免有些粗糙;我原本想拿BJ的小吃街对比,可一时又记不起来具体是怎么个模样了,甚至——连小吃街是否于BJ存在过我都说不确切。我当然不是指南锣鼓巷或是五道营那样的新兴文创区,而是更深入生活的、老少皆宜的市街。比如说看这铁板炉前做炒面的一家三口;你看他们拌炒面时的神情与身段——随意地聊着家常话,时不时跟客人含蓄几句。他们成就的街景是最生动活泛的一种,而不是蜷缩在手机蓝光角落里的看店人。好在我想起了阳台上那只虎皮鹦鹉。

  “你知道套鹦鹉吗?”

  “是什么?”

  “就是在......”我想说庙会,但又不知道如何翻译:“在这种类似的祭典上,只不过是专门新年才有。中国新年。对了,我是中国人。”

  “诶?”她饶有兴致地等我讲下去。

  “以前BJ的庙会上有那种套环摊位。长方的红粘毛毯子铺在地上,横平竖直摆放着各种奖品,十块钱、也就是差不多二百日元可以仍三个塑料环。大部分都是无聊的小摆件,那种用不了几天的劣质新年装饰,但不知哪里来的传统,每个摊位都一定是有小鸡仔和虎皮鹦鹉的。”

  “你是说活的小动物?”她双手小幅比了个翅膀的样子,滑稽得有些可爱。

  “对对,关在小钢丝笼里。你交完钱就开始扔塑料环了。奶奶陪我去的,我就让她也扔一个来着。她非不干,两手叠在腰前就那么看着我扔。结果我就中了一只鹦鹉。绿黄色的那种。老虎鹦鹉?”

  “为什么是问句?”

  “总之是那种花纹的鹦鹉,我不知道这边叫什么。然后是什么来着......”我有那么讲得投入,一时间竟忘记了是为何提起。

  “我是说那个新年祭典和现在这个很像,我很喜欢。祭典很有意思,多一些就好了。小吃街也是。”

  “后来鹦鹉怎么样了?”

  “后来鹦鹉死了,去世了。它理论上能活个七年左右,但我们家那只活了九年。最后那个冬天太冷了,奶奶回老家去以后,我们都忘了晚上将笼子裹起来。我猜它是冻死的。”

  “啊——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它活了很久。”

  我沉默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伤心,只是觉得一口气讲了太多。她也跟着沉默。

  “你有什么关于祭典的故事讲讲呗。”

  “没什么有意思的。”

  我记得这句话。

  “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什么呢?”

  “比如说我刚刚那种。比如说关于吃的、玩的项目;和什么有意思的朋友去的、发生了什么;比如更青涩的校园故事。或者任何你觉得值得讲的故事。”

  “好像......”她顿了一下歪头看我。

  “真想不起来什么”/“好像没什么可讲的——”

  “对吧?”

  当然是这句,我太熟悉了。

  “你知道吗,我认识一位和你很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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