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3 瓦尔登

  第二天早上我恨不得是被冻醒的,连被子里都和冰窟窿一样;冬天的早晚温差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探出右臂,摸索着打开卓脚下的暖炉,嗡嗡地暖风眷顾了半边房间。窗外还是深色的,拿了手机想看时间,发现有未读消息提醒,时间是凌晨两点。我放回抽屉,翻身朝墙打算再睡一小段,却止不住地打哆嗦,干脆挺坐起来。蓝色的屏幕光映出Ava的新头像;唯一一条短信,内容只有“醒醒诶”三个字。取了毛巾去冲热水澡,我刚好琢磨起人们在两点习惯谈论的话题。换做高中,不用过脑子也知道是少男少女们入夜后的多愁善感;来兴致了可以听一耳朵,大多时候最好装睡糊弄过去。可这是大学,来信的是Ava。我打定主意不再多想,也不打探,免得得知她是从哪个酒吧凯旋而归,只回了一条:“明明知道我11点就睡的。”没有回复。

  走完早课的日常流程,我觉得平静多了。平静,同时也漫无目的,Dennis昨天的激动神态历历在目,唯独情绪的部分经由朝气给冲刷掉了。社会活动一事当然无意倦怠,但眼下能做的属实有限。这样宽慰自己时,我想起部长的委托。我本意不愿插手这种事情,是害怕在不知不觉中冒犯了对方——做出的决定自然基于什么理由,而我便不得不去打探。可不得不承认:我个人也生出了一种针对Steve的微妙兴趣,只因他的外在印象与音乐人相去甚远。在食堂吃了顿有酱无肉的意大利面后,我决定去图书馆碰碰运气——Steve住在校外的住宅区,每次上课开车太过麻烦,干脆课间的时候就在图书馆学习区,待到上完全天的课才回家。

  我有段时间没来过图书馆了。学期才刚开始不久,大堂就已经是满满当当的状态。刷卡往里走,经过常用教材区和不知名的项目展示墙,沿旋转楼梯上到二层的自习室。四下张望,有些乍一看空着的桌子,走进才发现是主人趴着迷糊起来,想必是午餐给吃困了。转了一圈没瞅见Steve的影子,我只好挑了入口过道的沙发坐下,掏出后兜的书来看。只可惜几桌人的倦意连上一屋子的二氧化碳扑面而来,我也有些招架不住,眼看就要加入他们。这时,熟悉的声音搭话过来:

  “Dan,怎么坐在这里睡觉?”

  “没,没睡觉,”我下意识接上去,而后才认出声音的主人:“哈喽啊Steve,我打算自习会儿来着。”

  “我之后没课了,刚好要看点资料,找个地方一起坐吧。”他晃了晃手上几本教材。

  “这边好像满了。”

  “去四层人就少了,他们懒得爬楼。”

  我跟在他身后,还没从午睡的恍惚中缓过来。

  “你那是读什么呢?”他回头问道。

  “瓦尔登。”

  “啊。”他短促地应了一声。“怎么这个节点读?”

  “高中的时候没怎么读进去,现在算是重温吧。对大一来说还挺应景吧。”

  “这样吗。我记得当时文学课上,这是必读书目,觉得写得头头是道。换做现在就读不进去了。”

  “怎么讲?”

  “时代和人生阶段不一样了。能读到这种书的私立教育可不便宜。花着钱去读如何不在意物质,总有些虚伪吧。”

  我一时不知回应什么。俩人来到了藏书区的一排窗边木桌,错开着坐了斜对面。

  “你还记得有什么具体的点让你这么觉得了吗?”

  “记不清了,但我是指主旨方面的,作为一个整体。举个例子来说,你等读完他看看学没学到什么能用的知识。”他说罢,开始对着翻起左右各一本书。

  “我之前读完过了。”

  “所以呢,有实质性的东西吗?”他停下手看过来。

  我试图找到点什么,却难以成型,坦白道:“很难说清楚。他想表达的东西不是简单能总结出来的。我觉得更多是一种自我探寻的思维模式,鼓励人们去反思自己生活的精简性。”

  “我同意这部分。但你反思了,然后呢?我是说你要在简历上写‘喜欢反思’吗?”

  “我是觉得不用所有东西都为了简历而存在的,尤其是阅读。”

  “当然,每人想法不一样。比如说我以前也很喜欢读纯文学。《悲惨世界》的全本是花了半年;英译本,后来我还特地去学法语。半年的时间我看啊看,最后到结局的时候,实在是太震撼了,前所未有的感受。好故事,惊天动地。”

  “然后呢?”我等他说下去。

  “然后时间都没了。AP(大学预科课程)没多学一点,来这以后白白多交了好几门课的钱。你愿意去理解人家文化、历史,去追求平等了,谁来理解咱们呢?那高管你不也看到了吗,毫不讲理的就被推下去了。现实中有人没了,谁去管——美国的思想家还是法国的作家?”

  “所以你也是读书无用论吗?上次我记得你在看哲学史。”

  “我只是觉得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有功夫我是读经济评论和经管多一些,其实课上那些材料已经快忙不过来了。罗素的那本只能算专题学习,为了有针对地回应喜欢引经据典的评论人。”

  “这样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管太宽了,是我的问题。不过这样聊聊也有助于拓展思路,算是你帮我忙了。”

  我点点头,觉得时机合适,开口道:“说起来,可能也得麻烦你帮个忙。Dennis分配我和另个女生来协调春晚的节目安排。我查了一下进度表,发现你是不是要取消节目。有可能再重新考虑一下吗?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我俩都可以对接。”

  “啊原来是你摊上这事了,”他正了正羊毛衫领口,一边考量着什么。“其实没什么需要协调的。我不反对大家继续晚会的筹备,也觉得应该办。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讲,发生了这种事,咱们作为知情者总不太合适在台上载歌载舞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刚好这两年一忙起来,也不打算再正式地吹下去了,算给我个退场的契机吧。你们用不着顾虑。”

  “你吹萨克斯很久了吗,古典?”

  “老妈以前督着的时候是吹吹经典曲目。后来高中来这边后也就不再管什么比赛考级了,吹爵士就多一些。所以前几年都是舞台独奏来着,不然谁去听古典乐。”

  “说实话,和你散发出的气息非常不符。”

  “经常有人这么说。”他笑了笑。“你们部长好像挺喜欢我的曲子,是不是他提的?”

  “他说你备受好评。”

  “他可不会那么说。”

  他这回真正趴在教材上开始读了。我手头只有这一本《瓦尔登湖》,被讲得提不起兴致,干脆清理起电子邮箱里堆积的邮件。小时候曾经觉得收发邮件是件很成熟的商务事,恨不得连广告信息都要分类储存起来;现在的邮箱则变成了巨型海绵,有多长时间便能原样吸走多长时间。等再一抬头,两个小时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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