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4 萨克斯

  “去喝杯咖啡吗,Steve?”

  他甩了手表出来看,接着将几本书放进公文包,站起身来。

  “今天悬,时间差不多了。Dennis有点事要找我,那边进展得不太顺利。”

  “这么快就已经有回馈了?”

  他停下手考虑了片刻,道:“对啊,要不然你一起来听听?我都忘了你是外联的成员。就在我家浅谈一下情况,开车走很快。”

  “会不会不太合适?我一个新成员能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他不会介意的,再说本来就是去我家,用不着觉得有什么。”

  我答应下来。

  从学校停车楼取车后,往东北一路开,街景由大学区周边的娴静转为了相当聒噪张扬的闹市。白天的流浪者帐篷聚落搭出五颜六色,也不知是用的哑光布还是落了灰,竟有些现代艺术的质感。帐篷里不见人影,想必是趁着日光去讨生活了。紧接着就是洛杉矶正牌的艺术区。只见穿着珠光皮夹克、紧身裤的时尚达人们昂首阔步在街头,长短发一齐飘逸,只在等红灯的片刻失了气势落下来,引得头发主人焦躁不安,非得点根烟、跺跺靴子才能勉强挽留住那缪斯的恩典。你不禁得想,这两拨人——我是说将“street”挂在嘴边的艺术家和生活在街道的原住民——碰在一起时会是怎样的情形。这当儿不太好下断定,但待到晚上,前者就会有意去避开小巷了,所以我猜他们所谈及的街道总不能是一条、一种。

  “无家可归的人不少啊。”

  “啊,”Steve拨了转向灯侧头看。“对。每年都报,毫无改善。前一段还有周刊报了数据出来,说加州是homeless人口最多的州。”

  “总得有人管吧。”

  “有的。市政府雇了NGO管。不是有避难所设施吗,就是那种简易平板房。住进去的人不少,不过每到有什么救助指标汇报的时候,很多人就被赶出去了。或者还有拿了补给金搬出来的,结果没法自立,过几个月又给收进去了。”

  “真是不容易。”

  “不容易,周围好好过日子的人也不容易。那个罪犯不就是失业了报复社会吗。”

  “你是说,那个罪犯是homeless?”

  “新闻里登了来着。服务业的,小利润。”

  人时常会忘记什么,大多是记忆,偶尔也有更简明的感官。我忘记的是对背景板人物的同情、厌恶、与畏惧;我下意识避开他们,但忘记了他们是活着的。半活不活的人拉着活生生的人下下了水。我脑海中“嗡”的一声。

  穿回到横平竖直的宁静街区,我们的车在一条居民街停了下来。透过车窗映入眼中的是一栋牧场风独楼:深蓝山墙屋顶,砖红色墙面夹杂着刷白漆的木板,有着草坪与前门廊。看来我们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到了。这几条街治安很不错的,放心。”

  “你买了房吗?看上去挺温馨。”

  “和女朋友合租的。这边租金稍贵一些。不过之前假期存了些工资,能缓和缓和。”

  停了车,俩人从车库门进去。Steve对着空客厅打招呼,只听有人穿过对侧房间来迎,先是“咚咚咚”光脚踩木地板的声响,然后才见一位肩披特大号白衬衫的女性举着马克杯出现在走廊一侧。

  “Dennis晚上要留下吃饭吗?啊,这位是?”

  “介绍一下,我女朋友。”Steve又侧朝向我。“学生会的朋友,Dan。”

  交换过寒暄问候,三人刚落座在沙发上,女性又起身去忙活些什么。我客气地坐着,目光四下游离,只见客厅接上开放式厨房连成一片长条状的空间,日光从窄边的百叶窗照进来,一道道打在茶几和地毯上。房间是有棱有角的浅灰、奶油色;几盏落地灯、桌椅、小书柜,和一台电视便是客厅的全部家具,倒不显得空档:水泥墙上挂了两张经典油画的全幅复刻品、裱起来的几章乐谱,和一张街头乐队照片。另外在电视机柜右侧,一排金属三脚架支起几支萨克斯管,罩在防尘塑料箱里。

  “他是从西南开过来,还得有段时间,你有什么想吃的喝的吗?冰箱里有酒。”

  “没事儿。比起那个,能给我讲讲这都有些什么背景故事吗?”我不知道指哪里,伸的手停在半空。

  “她比较喜欢画,这不一幅莫奈一幅伦勃朗吗。”

  “你也感兴趣?”

  “算不上。要是我选博物馆,一般是去自然历史的。”

  “那怎么认得出来是什么画?”

  “她经常讲给我,也会一起去看展。”

  “那她要是喜欢养花呢?”

  “养花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

  “然后谱子嘛。边上这照片是她拍的,在圣莫尼卡码头那边。我们之前几个朋友去做街头演奏。”

  我走近前一看:是傍晚七八点在码头栈道,欠曝的基础上还有些虚;能看出四五人影围成半圈背对浅滩,面前是一对跳舞的情侣和几个老人。唯独不见Steve的身影。

  “戴帽子的那个。当时我比较瘦。”

  他这样一提醒我才注意到,靠镜头有个扎短马尾辫的小伙侧戴一顶黑爵士帽,从萨克斯背带勒出的身段看,恐怕联想不出脸前这敦实的男性;却又不只身材,图中的Steve正擦着琴键和吉他手相视而笑——夸张的街头大笑,手中的萨克斯叫码头灯映得生了金色辉光。

  “是张好照片。”

  “诶那不是我拍的吗,”女主人端了一碟陶瓷茶具过来,能闻到红茶的飘香,“怎么样,是不是那时候很帅?”

  “有什么帅不帅的。”Steve平淡地应道。

  “我是说整个人的氛围好吗,有种贫苦艺术家的感觉。怎么说,陶醉于自己世界那种。”

  “贫苦艺术家可交不起咱们的月租。”

  “Steve,在哪里表演?我也想去听听。”这是真心话,夜晚码头的音乐总有浪漫的戏剧性。

  “最近不太去了,朋友他们周末还在,要不给你写个联系方式吧。”

  “怎么不去了?”

  “和不再读瓦尔登是一个原因吧。”

  我点点头。

  “你俩说什么呢?”女主人笑着插入话题:“我就觉得可惜。他一直吹得都挺专业的,之前不是还去那个什么华人俱乐部吗。就在圣莫尼卡那边有个爵士俱乐部,三层别墅还带后院。是不是还有树篱迷宫来着?。”

  他曲了左肘架在茶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半空中比划出庭院的样式。

  “你也太夸张了。那点窄地方能建出迷宫吗:树篱才一圈,围着白亭子的,顶多是给露天排练的人提提心情。”

  “我就说你嘛,知道得这么清楚怎么还说不是常客。”

  Steve微笑着摇摇头,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过来。“想看什么自己调,你介不介意我去再看点课?这几天忙不过来了。”

  “没事,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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