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V.3 人情

  月底,我已经将常用物件都搬到Flora的公寓了。最后收拾的是阳台,不过例行检查的程度。迈过Manuel堆积成山的鞋盒和纸袋,我正要收起几支晾衣架,蓦然注意到一个手掌大小的橙红色陶土盆。盆子的质地与它最初来到这里时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里面乘载的油绿不见了。走进前观察,发现原本圆润的肉叶蔫了下去、干扁成泥土的棕黄色,像是秋天熟透后落在地面上的柿子,经人踩踏得稀烂。它死了有一段日子了,能想到的只有那个暴雨的午后。我久久地盯着那株盆栽,一如我最初惊喜于它鲜活的时候。再一次,我亲手害死了有生命的事物。我将那盆栽按原样收回自己空荡的房间里,仍摆在窗台上。等过一段时间,去花园再买一株多肉移植进去吧,还用这份土壤就好——我如是想到。

  将房间规整完毕,我知道短期内不会再回自己这里住了,便打包了所有零食库存,走路去找Jerry打一声招呼。他的小屋一如往常地立在宁静的住宅区街角,保守党议员的像仍呆滞地俯视普罗大众,却似乎没搞明白自己身处何方。我摁响门铃,熟悉的身影抱着一摞麦片盒子迎上来。

  “哟,Jerry。”

  “自己推门进不就得了。坐,坐。”

  “没事儿,今天不呆久了,就是来给你送点吃的。”

  他放下手中的盒子,低头去翻看。

  “苹果和薯片算是什么吃法?”他检查完毕,笑着问道。

  “就是房间里剩下的所有吃的。我要搬家住一段时间了,离这里会稍微远一点。”

  “是怎么了呢,学生公寓住不惯?”

  “打算去女朋友那里。”

  “喔——”他出乎意料地平和,竟一句打趣的话都不说,只问道:“怎么不带过来玩?”

  我这才发觉自己也没考虑过,像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我对小屋的喜爱丝毫不减,却一直没想过带Flora来感受一番。Jerry见我不做声,多半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在胸口摆了摆手。

  “随口一问而已,什么时候想来随时来。大学生嘛,多换着地方住是挺好的。另外还有一个事儿。”

  他略作停顿,手肘撑在长条桌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之前咱们聊的那个,怎么样,学校后来的态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是哪个。

  “你是指?”

  “坠轨的案子。”

  “啊——啊,对。”

  “很可惜啊,判决的定性应该是不会改了。你得知道,这种案件是很难证明动机的。那我一个站台有几十号人,还是从后背下的手,怎么取证、说是专门挑的亚裔呢?”他注意到我有些游离。“你今天这是怎么没睡醒吗?”

  “没啊。可能是搬家,倒腾的有些累。学校的话,有一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决定要积极应对,搞了一堆安全教育和宣传,就种族平等的那些。你说奇怪不,之前可是生怕闹大了。”

  “安全教育,可不是吗,事情都发生了,也就只能搞点安全教育了。你们校董最多也就表明个立场,没有理由去采取额外的行动。警备倒是加强了,最起码这段时间要安全些。”

  我缓过神,发觉奇怪的不仅是校方。

  “Jerry,你怎么清楚这些的?最主要,学校的立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社区有人出面了呗。前几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喝酒就聊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过。你说社区,会有其他人为这种司空见惯的事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低沉而干涩,使我重新意识到面前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

  “我没骗你,的确是其他人出面了,只不过我有稍微拜托。”

  我知道应该表达的是客气的感激,却无可控制地感受到困惑。

  “为什么要这么做,Jerry?”

  “你说什么东西‘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花精力,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你甚至——甚至都不认识多少个中国人,是彻彻底底的身在局外。”

  “你介意我插手?”

  “我也说不好,只是说这不合乎常理。事情应该是平衡的、双向的;我来这里蹭吃蹭喝,偶尔带点这破玩意,结果你不但毫无怨言,还去联系学校高层?而且这事都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不是我个人能决定走向的东西。这算是什么?”

  他显得柔和,眼角皱纹舒展开来,映到声音上甚至有一抹空灵:“嘿小伙子,Dan,放松点,没必要紧绷绷的。咱慢慢说。”

  我拉出一把高脚凳坐下,他也加入我身侧。

  “Dan,你是很聪明的,但有一点你还没法理解,好家伙,你要是能理解才真是出大事了。你知道吗,”他说着,微弓脖子倾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老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对于我来说。看看这些七零八落的物件,很多都是从各地旅游带回来的,每般一次家,我就给它们包在一起,移到新的地方;一次比一次多,直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你猜怎么着——”

  他重新坐正,双手搭在膝盖上。

  “自从最后一次,二十年前搬到这街角后,新玩意基本都是由孩子们带回来的了。你见过我儿子,他们平时住在别的地方,尔湾一个橘县一个,感恩节啦圣诞啦就回来看看。这些个崽子,我全世界哪里没去过,还真以为连加州都出不去的‘本地特产’能糊弄我?嘁,也就唱片有点意思。但我是玩不动了,连摩托车都变成展示品咯。这是没办法的事,人越到后面活得就越枯燥,尤其是对比我年轻那阵子,你能明白?”

  “Jerry......”

  他伸手打断我。

  “所以你别看好像我对什么都提得起兴趣,这都是一个人时半吊子的自娱自乐。你过来我是很开心的。你说平衡,这就是你平衡的那块。至于我这边,你千万不要把这事想得复杂了。我是本地人,再怎么说是个美国人。说是去拜托别人,实际不过是闲聊的程度,就跟咱俩现在这种。区别在于我知道跟谁聊,这就要比你们管用不少了。”

  我不知该作何回应。他却撑着腿站起来,拍了两下我臂膀后,转身进厨房了。

  “你先歇着,我把这些东西再收拾收拾。”他留下这句。

  我这时想起他口中的一屋子物件,特意重新扫视一番。长条形的回廊;吧台、沙发、工作台;维多利亚时期的火车车厢——和我最初拜访时别无二致。阳光映射出漂浮在车厢走道半空的细微尘埃,又一视同仁地打在两侧数不清的各式藏品上。奇妙的是,无论是墙柜上那排俄罗斯套娃、门口的印第安木雕,还是里侧的DIY工具箱、一立架朋克皮衣,都几乎是一尘不染,如同这里的一切;这简直像是连灰尘都找不到落脚之地,每天在夜深人静时悻悻撤离了一样。Jerry是一个人住。我一度以为这些物件对他来说过于繁杂,但这样看来,他一定是清晰地认可了每一件的存在。它们是具有实体的足迹,连接着Jerry斑斓的过往与当下。只是,常年下来一遍遍的擦拭中,物件也随着记忆开始褪色了。我从未亲眼见他把玩过什么,或许他已经在提防着了:回忆是这般凶猛的野兽,一旦松了缰绳,要吞噬这愈发枯涩的当下恐怕只在转瞬间吧。

  我也起身了。推开厨房的玻璃门,他正试图将装了煤气炉锅具的盒子放到冰箱上。我从另一侧搭了把手。

  “呼——谢谢。”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哪里,是谢谢你才对。我平时好像不习惯说这些的,但你知道的,对吧?”

  “哦我知道,跟我没必要拘泥于形式。”

  “还有那个华裔的事:我不认识她,也没资格代表谁,说实话,甚至早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有时候我是这样自私的,你看。所以我只能从自私的方面感谢你,我是说愿意听我说话。”

  “当然。不过你得知道,我真的没有做太多什么。从结果上是这样,很快连面子上的把戏都会恢复到原样,一切照旧,直到下一场惨案。我太熟悉这一套了。没人能怪你,也不用把人之常情想成是自私。”

  “我明白,我也不怎么怪自己了。”

  这是真心话:这会儿我的事情怎样都不太重要了,因为攥在手上的是大把大把的光阴。打起精神,我再次向老人搭话:

  “嘿Jerry,我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这屋子吗?像是电影里的秘密基地一样,或者什么据点。你这儿摆的这些,外加上走廊的、天台的、后院的,看起来杂乱,但总有种协调感,像是有条看不见的线将它们穿起来了,跟活着一样。”

  “唔——那是我的荣幸。为什么提起来?”他有些不解地侧倾着头,单臂撑在厨台上。

  “从第一次见你冲咖啡的时候,我就认定了唯独你不可能是半吊子的。每次来这里永远都有新鲜玩意,总能经历什么第一次的体验;这种新奇感,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形容......但如果让我说你的生活是枯燥的、只是年轻时的残影之类的屁话,肯本就不可能。没有什么是需要紧绷的,也不急着迎合谁;早上起来看看报纸,下午困了就小睡一觉,晚上有朋友登门拜访。我巴不得自己也能这样生活下去,而每次见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相信这是可以做到的。”

  ......

  他安静地听完,一言不发。墙上的挂钟这才“啪嗒啪嗒”地响起来,我侧头看去,是过了时的黑白圆盘款式,和整间厨房浑然一体,一同被从上个时代的某一刻截取出来,原封不动地搬到当下。我对时间的体感也随之扭曲,似乎就要熬不过他那漫长的静默。

  末了,他终于从地板上抬起视线。

  “我这把年纪,恐怕没你瞧见得那么游刃有余。”

  Jerry没再说什么,而处在恋情中的人也无心打探更多了。我再一次谢过他,带上作为贺礼的两包咖啡豆,正式告别了自己短暂生活过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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