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故事线条转回之前……

  当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一传来,朝堂上一片压抑的沉默。

  李陵的投降,无疑打了武帝一个响亮的耳光——几十年来,他不惜民力,不恤国本,与匈奴开战,为的不就是争那么一口气吗?可是李陵把他几十年来攒下来的这口气给放了。

  武帝的眼睛冷冷扫过阶下的百官,众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时间“卖国贼”、“没骨气”等的词儿正气凛然地在朝堂上晃来荡去,唯有一人长身而立、一言不发,这个人就是司马迁。

  司马迁是夏阳人。司马氏世代为史官,最早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颛顼时代。武帝时始置太史令一职,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就做了第一任太史令。司马谈学识渊博,其所作《论六家要旨》,对先秦以来的几家显学都做了系统的总结,并分析其短长得失,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

  司马谈有志于记录历史,很早就开始搜集材料,可是没能够真正着手写作时就病死在洛阳。司马谈死前,司马迁恰好赶到洛阳,父子俩得见最后一面。司马谈拉着司马迁的手说:“我们家世代为史官,难道我们的事业到了我这里就要结束了么?我死之后,你必然接着做太史令,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一直以来想写史书的事,这是扬名后世,光显父母以尽孝的大事!”

  司马谈哭了,司马迁也哭了,他哽咽地说:“我虽然笨,但一定继承祖宗事业,不敢忘怀!”这一年,司马迁大约是三十五岁。

  其实,司马迁早就为书写历史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司马迁早慧,十岁时便能背诵古书,到二十岁时,他周游全国,亲自到各地搜集历史材料,考察风土人情,所以后来他所写的历史才有那么的翔实而富有感染力。

  司马谈死后三年,司马迁守丧完毕,出任太史令。一切都很顺利,他将要在任期内,凭着以往的所学和见闻,凭着广博多样的皇家藏书,写出一部前所未有的史书。没想到,不久便横生大变,改写了他的整个生命。

  武帝注意到了静默的司马迁。

  武帝问他:“你有什么意见?”

  前些天,李陵以少胜多的骄人战果传入长安之时,武帝非常高兴,于是满朝上下一片欢腾,赞誉之声不绝于口。可现在呢?

  只有司马迁站了出来,开始为李陵说话,大意如下:

  李陵只有二十出头,他不顾个人的生死而赴国家之危难,这已经非常难得。他带着不满五千的步卒,深入匈奴领地,与十数倍于己的敌人交战,前后十余日,杀敌人数早已超过了自己部队的损失,匈奴被他杀得人仰马翻,上下震恐,这是为我天汉打出了威风,理当受奖。但是寡不敌众,李陵不得不节节后退。当箭矢射空,伤亡惨重的士卒仍不放弃,他们不恤身体,与匈奴奋力厮杀,争着赴死,当然是为了报答天子的恩德。李陵所立之功,即使与古代的名将相比,也毫不逊色。李陵是虽败犹胜,他乃将门虎子,这次投降一定不是出于真心,而是等待机会为大汉立功。

  武帝听得不住点头,无奈司马迁还没有说完:“况且贰师将军率领三万人出征,随着他回来的兵士却所剩无几,可谓‘虽胜犹败’。”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就点到了武帝的痛点——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武帝一手捧起来的啊,司马迁拿谁比不好,偏偏选上了李广利。“这是在骂李广利吗?这分明是在骂朕,是在诋毁朝廷!”武帝一怒之下,遂将司马迁下狱,判了死刑。

  在汉代,被判了死刑不是非死不可,要活下去有两种办法。一个是出钱赎罪,比如李广就曾以此换得一条性命,可是李家世代为将,家资不菲,而司马氏虽也世代为官,却都是“仆、祝之间”的史官,并不富有。此路显然不通。另一条路就是接受屈辱的宫刑。

  生存还是毁灭?这要看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

  司马迁很明白,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意义全靠我们自己来赋予,靠我们自己的行动,自己的生命轨迹来填充。所以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如果就此而死,一事无成,那就比鸿毛还轻。司马迁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想起了自己未竟的史书,所以他选择了接受宫刑。“活下去!找到我生命的意义!”司马迁在心底吼着。

  然而人是社会人,所以人不仅仅是活在天地间,也是活在别人的眼里、心上。司马迁准备好了接受各种各样的嘲笑,可是宫刑的奇耻大辱始终有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司马迁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是他内心痛苦的写照。

  怎么办?唯有将一腔未冷的血投到笔端。于是有了《史记》。《史记》的史料价值自不必说,那是开天辟地之功,虽与日月争辉可也。

  可是更为重要的是司马迁写史而不泥于史,而是下笔常常倾注了自己的感情。于是一个个已为“陈迹”的历史人物都有了血肉,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民族文化的璀璨星空之中。他们有的是冠盖天下的诗人,如屈原、宋玉;有的是百战功成的将军,如韩信、李广;有的是踽踽独行的思想者,如孔子、荀子;有的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如齐桓公、晋文公等等,司马迁的笔可谓曲尽其妙,把他们每个人鲜明的性格特点都给勾画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有时恐怕就要对历史稍事“加工”和“改造”。

  例如屈原。近代以来,很多人怀疑屈原其人的真实存在,其论证都可谓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是司马迁的《屈原列传》就活脱脱地写出一个屈原,不止如此,司马迁的“被发行吟泽畔”,与渔父的一场对话更是精彩万分。试问若真有这个渔父,其应为隐逸高人,而古时教育并非如今天这般普遍,所以渔父该是大有来头,可是为何他不见传于史书?

  对话现场只有他与屈原两个,且其为隐逸高人,自不屑于外传此事,那么此事司马迁又是从何知晓?可见,屈原自杀之前的这一番“造化”,都是出自司马迁的虚构。

  可是,真真假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读《屈原列传》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司马迁和屈原的“灵肉合一”。屈原的“披发行吟”岂非就是司马迁的“出则不知其所往”,他们本是同样的落魄,同样的痛苦不堪啊。而屈原的遭谗言被流放,与司马迁的进言不成而反受宫刑,难道不也是“其致一也”?

  司马迁是用生命来写屈原的,他笔下的屈原已经超脱了现实的羁绊,而成了指向更高实在的“现实”,因此甚少有人怀疑《屈原列传》的造假与否,即使明知是假,人们也不在意,人们在里面看到的是一条活生生的灵魂。

  宫刑前后的司马迁是两个司马迁。之前的他是“戴盆何以望天”,一心“求媚”于主上;之后的他则被注入怨气、戾气,反成了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因此对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例如,项羽本非帝王,而且最后落败自刎乌江,可是司马迁并没有“痛打落水狗”,他为项羽做传,是把他列在帝王所属的“本纪”中。卫青、霍去病战功赫赫,权倾天下,可是司马迁为其做传,也只是罗列其出征事迹,并不言及其他,反而是“数奇”、一生不得志的李广,受到了司马迁的青睐,所以详述其家世生平,在结尾处又不吝笔墨,赞他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按照世俗的标准,项羽和李广都是失败者,可是他们得到司马迁的“怜惜”,这就说明了司马迁的与众不同的英雄观,他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

  这个世界是为规律所主宰的,“成功”一样有其规律,人们违反了它就注定要失败——但有些失败者却更能叫人刻骨铭心,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都是失败者,都是规律的叛徒,但是人们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不正确,喜欢他们撞破南墙头破血流的傻劲儿,因为每当人们凝视他们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数目字,而是人的血肉,他们所成就的不是功业,而只是他们自己——天命之谓性,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啊。

  “顺贱逆贵”,这大概就是司马迁对人事的看法——人怎能不尊重自己呢,司马迁直言犯谏,死不认错,他本身就是一个“逆”。所以这些与命运或说规律相抗衡而最后失败的人,司马迁都投以同情,他不仅是怜惜他们,更是怜惜自己。

  司马迁是“逆”,所以他在《孝景本纪》里毫不客气地描写了景帝的优柔寡断和残忍冷酷,景帝是武帝的父亲,武帝看了自然是非常生气。当然,对于迫害自己的武帝,司马迁笔下更是毫不留情,所以这篇《孝武本纪》早已被刘汉王朝所查禁,我们今天看到的《孝武本纪》,都是后人从《史记》的《封禅书》里摘出来拼凑而成的。

  在浩瀚的官修史书里,《史记》是绝唱,司马迁其人也是绝唱。后人评价《史记》,说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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