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厂以来,李明都已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无聊的枯燥日子。机器人的安排很少解释,他便总是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地被派到木星观测站,木星观测站的生活让他稍微有些生趣。结果没多久,他又稀里糊涂从观测站被遣回中央宫殿。
在中央宫殿巡查越久,他就越怀念有人的地球。
可别说需要无上明星才能回归的二十一世纪地球,就连这个时代的地球,他也是看一眼都做不到。他已经足够大胆,敢于去问地球的事情,不过A00不予回复,依旧只说除非创造主许可。然而创造主从未许可过。
惨白色的光线格外冷清,无机质的世界压抑人性。好在这年轻人孤独惯了,也没什么心心念念的东西,这日子倒也可以忍受。
不过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于是为了消磨越过越多的时间,他重新发明出了一种孩童似的游戏。
孩童或者给孩童看的童话喜欢把一切想象为拟人的。手是有意识的,脚是有意识的,手指有意识,舌头有意识,彼此之间还会争风吃醋。
他琢磨的则是把手势比做人,用手势进行角色扮演。
张开左手的五指,食指叠在中指上,他就说这个手势代表一个人,不妨就叫他食中吧。保持张开五指,只把中指反过来叠在食指上,李明都就说他代表另一个人,这人可以叫做中食。既然长得差不多,他就说这两个手势的社会关系就定为兄弟好了。
循着这样的映射,通过在一只手上,五指彼此的相叠与弯曲,李明都差不多造出了二十来个手势角色,里面有男有女,有凡人有超人,有做奴隶的肉猪也有做统治者的皇帝。
别忘了,这个仿生机器的身体是有两只手的。
“那么,在同一时间,可以左手代表一个手势角色,右手代表另一个手势角色。”
接着,年轻人设定道:
手心是角色的正面,手背是角色的背面。所以,当手心对着手心时,就是两个角色在正面相对。假使是手背对着手背,就是两个角色在背面相对了。正对与背对显然是有不同的感情基调的。
他继续设定道:
当手与手有一段距离时,两个角色就是在发声对话。假使这两只手反复碰撞到一起,那就是这两个角色在打架了。如果一只手的手势变了,就代表一个人离开,而另一个人上台。具体是怎么离开和上台的,则由胳膊摆动的幅度来决定。
摆动的幅度轻,就接近于“和谐”。摆动的幅度大,就接近于“不谐”。
于是,两个手势角色或者正对,或者背对,或者胳膊大摆动,或者轻微颤动,便能生出无限变化。相对的手势角色各不相同,异性之间便开始产生爱情关系,同性之间产生竞争关系,上下级之间有特别的关系,畜生与人也有特别的关系,种种关系便逐渐变化莫测、奥妙无穷。
机器人的算力没能给李明都带来什么新颖的创作能力,不过他可以清晰地记得为手势角色设计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细节,并且在设计新的事情和新的细节时也总是能够想起那些旧的事情和旧的细节。
要知道最卓越的作家也会忽略和遗忘。机器人的记忆能力可以事无巨细地录下每天他为这群手势角色所设想的每一段剧情。于是手势角色之间的关系就越发复杂、令人咋舌,逐渐接近于现实的无穷复杂。
等到这种模拟人生的游戏玩得更久,李明都就开始将其融入到他每一天自然的工作中——要知道,他的手会因为巡查自然而然地做出各种各样手势。
譬如张开五指,譬如握拳,譬如伸出双手,譬如弯腰用手检修电缆。
这种因为外力做出的手势,他也不会忘记该手势所代表的角色,而会分一小部分算力尝试给这位角色添加一段新的情节。
等到再进一步,李明都感觉自己随身携带了一整个小小的世界,每天每时每刻人会不同的手势动作,这些故事便也无穷发展,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了。
无聊的年轻人为手势角色们设计的背景是工业社会的乡下。新造出的手势人是通过这乡下的火车站来到乡下的。在这种慰藉般的想象最为密集的那段日子,火车头天天喷出烟柱,火车舱里也都是烟气,每两三个小时就有一个新角色走出车门,拥抱这新的世界。
而他的身后,几百个人挤在统间里,孩子哭闹,大人吵架,到处是烟味与脚臭味。不时有人呻吟、打呼噜、或者吐出一口唾沫乃至带血的痰来。
等到新人下站,其余没下站的还需要等待出生的人就随着一声长鸣,再度被火车站送走。
大约是在加入第三十个新人时,李明都会用自己的身体喷出一点很少的白烟来模拟火车的感觉。
这种行为再进一步,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模拟道路,用自己的手臂的摆动模拟建筑,把自己的头当做高高的灯塔,把自己的腿当做飞船……如是种种,不一而足。就这样,有人类灵魂的机器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城镇,数百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体上生活着。
人类的大脑很快会遗忘角色与事件。但机器人不同。他的算力足以支持这一切,就好像二十一世纪那些大型的游戏里会有千奇百怪的NPC和他们各不相同的行动逻辑一样。李明都做得要比那些游戏模拟得更好。
而他的手也就再不自然,每时每刻总有手指与手指缠结在一起,做各种各样古怪的手势。
一天,他与0234在各自管辖的区域的边缘相逢。这唯一有点不同的机器人看到0386这机器人的手又开始在做各种各样的手势,像是在手舞足蹈,忽然问道:
“这些手势都是什么意思呢?”
李明都因为这个游戏,早就不再像原来那样会想方设法地找些话题与机器人们聊聊来消解无聊了。而机器人的主动询问,则叫他吃惊。
他不无一种孩童般幼稚的兴奋与快活地说道:
“这是我的一整个世界。”
0234靠在架子边上,闪了闪眼睛,它说:
“我不明白。”
李明都就开始分享他这个小小的只有火车可以抵达的乡下世界了,讲到手与手相遇,讲到几个手势的爱恨情仇,讲到几个手势家族的发展与灭亡,也讲到因为手势是有限的,所以他会复用手势表示不同的人,就好像轮回转生一样。
其中种种,0234多听不懂,但它很努力地在倾听。远处的72号远远地望了望0234和李明都,为他们没有按时彼此擦过感到不解。
等李明都说累说无聊了,0234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在像创造主一样尝试在自己的身上模拟一个像是盒中世界的世界吗?”
0234越来越觉得这古怪的机器人像极了创造主。
李明都一开始还不甚理解这句话。但很快,这句话像榔头一样敲进了他这世机械的头脑里。
“创造主们出于某种目的在盒子中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世界,我在我自己的身上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来打发我的无聊。我的做法既不特别,而且还没有盒中的世界精致复杂……他们倒是好,在盒中世界里快活自在。”
兴许是出于对这些创造主的厌弃,又恶其余胥的缘故,李明都对这种扮演游戏突然失去了兴致。
“假设这段历史接着是我所身处过的二十一世纪,再假如我回去过,那时晴那些人难道不该知道未来的我的经历吗?这样,她们难道不能做出点反应,譬如说让这些创造主们,来帮助千年后的我吗……就像电影里的时间闭环一样。”
年轻人的脑海里开始生出诸多无根由的想象了。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不是在说人类不知道我抵达了个什么样的未来,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顺其自然……也就是说,我没能回去吗?”
0234一边走,一边回望李明都越来越消沉的背影。好在走了一圈回来,0234看到这古怪的机器人精神又抖擞了。
他虽然会难过,但好像总是不会陷在难过的情绪里。
它知道这家伙一直在询问地球的事情,不过对于地球或创造主们的事情,中央并不予回答。
它不知道的则是温顺的年轻人的想法逐渐变得激进了。
在第一卫星上,李明都确定存在包括单人航天器、大型航天器、无人航天器等多种多样规格的太空航行载具。
于是,李明都开始设想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夺取什么东西,比如说小型飞行器,强行飞往地球。
但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否定了。
他的地址时刻在机器人网络中,机器人的任何行动对于网络整体而言,都无法隐藏。别说他不可能伪造自己的行动记录,就算他能伪造,无处不在的机器人也都是监察的眼睛,他会被反复要求回到工作地点。
假设他反复拒绝,他会被认定出现了故障而进行强制维修。
他现在是一个机器人,要按照集体意志行动。
因此,仍然需要机器人网络的调动。然后在调动中趁机做点事情。然而所谓的调动,自出厂以来,李明都也就见了第三观测站一次,其余的时间,他连维修工厂都去不了,中央宫殿有简单的维修点,可以处理大部分故障。
“要么,假装故障?”
纷繁多样的思想涌进了这个年轻人的灵魂里。寂静的日子显得如此漫长。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类世界在这个一千年后的时代好像已经彻底死去了,被称为创造主们的神圣只在那些盒子里做着永无止境的扮演游戏。
而盒子所安放的宫殿内,明亮的灯像是冷冷的月亮,照在光秃秃的金属上。不休不眠的机器在柜子与柜子间走个不停。门以后的世界藏在一片黑暗里,只偶尔传出点不祥的跫音。
机会好像来了。
不知怎的,随着时间流逝,调动变得频繁。
大量像是之前李明都被调到第三观测站一样对机器人的调动在整个机械卫星上不停发生。中央宫殿作为照料创造主的人手最富足的宫殿,总要调出去许多个机器人。
他一位回来的同事,在他百般询问之下,对他说:
“我是作为实验助手而被调动的。当时我抵达的是第四卫星的生物实验地点,我的任务是负责照料一种特定的生物群落。”
“生物群落,这生物群落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位同事并不清楚,它强调道它需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李明都便问道其他方面:
“你在照顾生物群落,你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你周围的机器人在做什么?”
这位同事思索了下,说:
“七十二个同类负责生产肥料,我与其他二十个同类负责运输肥料,一百零七个机器人处理工业垃圾,一千两百二十个机器人正在第四卫星上建造生态圈,其中,五百一十一个……”
机器人毫无重点地开始汇报某次网络中传递的行为统计数据。
李明都打断了它的汇报:
“别说这些了,说说你们照料的生物群落吧,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这机器人说:
“非创造主之许可,不得交流关于该生物群落的信息。”
“创造主的许可……这个任务是由那些盒子里的创造主派发的吗?创造主要求机器人照顾一个生态圈?”
眼前的机器人对着李明都闪了闪眼睛:
“我们的一切中心目的均由创造主下达,我们只负责使中心目的的实现得以可能。具体任务由A00计算并分工。”
这句话是废话,意思仍然是创造主要求机器人照料一个生态圈。
年轻人若有若思地点了点头。
他原以为这次调用会和他那次调用一样很快停止,新生产的机器人将补充进岗位里——要知道,机器卫星对于工期、对于人手的计算是准确的。只有既在数学上算不准也在人际与利益上算不准人类才会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不停调人加人减人。
结果,那只是第一次。
接下来陆续调用的规模越来越大。返回的机器人有的说它们确实是在照顾一个生态圈,有的则说它们正在建造新的巨型载具。这载具的规模比机器卫星现有的一切飞船都要巨大。还有的机器人一去不回,可能是像61号和19号那样出了意外。
频繁的调动让李明都感到不安。
他问0234是否有往例。
0234回答道:
“在我所知的范畴中,不曾出现过与如今这般相似的情况。我们原先的使命,我不清楚是什么,但不需要建造那么巨大的飞船。”
调动还在继续。
在第六波的调动中,中央宫殿被抽调十分之一的人手。巡查工作出现明显滞后,在短暂的网络沟通后,所有机器人的巡查速度加快了一成以上。
第八波的调动中,先前被调动的机器人回归,接着又被调去近五分之一的机器人。
回来的机器人说:
“所需要建造的飞船正在变大,创造主在不停要求飞船能承载更多的东西。原本的设计需要重新推翻。A00模块的报告书中写,它正在考虑未来的增长率而提前设计符合创造主未来需求的飞船。”
“增长率……什么意思?是说要携带的东西也是在增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飞船到底要带什么东西去哪里?”
李明都问。
机器人不能给予回答。
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忧心忡忡。
第九波的调动随之而来,中央宫殿居然被抽调了将近一半的人手。还留驻的机器人的工作量已经变成了原先的两倍。
而这离开的一半人手里,在第十次调动中,有将近三分之一不曾回来。
回归的机器人表明:
“创造主们每天都在下令,任务量每天都在增多,创造主们设定了一个严苛的期限。组装工厂正在加急生产我们的同类,但我们的数量在A03的核定中不能满足最终使用。”
李明都看了眼那些盒子,盒子里的家伙连抛头露面都不肯,却要他为之奔波。
“可这些盒子是创造主的栖所,减少我们的数量,对于创造主们来说,难道不是件坏事吗?”
机器人不明白李明都的意思。它们不做这种判断,只服从单纯的命令。
事态逐渐严重起来。每天门外机器人们走动的声音都在变多。新生产的机器人们与原先不同,为了适应工作需求,被迫做出了功能阉割。
像李明都这一批机器人,不论是什么形状的,都几乎具有一个多功能工作平台所应具有的一切。像是看上去很难移动的正方体具有飞行功能。像是蜘蛛或蜈蚣机器人也都具有全部的感觉器官。
但新的机器人有的缺失了听觉嗅觉视觉等感觉器,有的没有飞行滑翔功能,有的不具备外延性,有的压根连移动都做不到,就是简单的原始的工厂里的机械手。
李明都真正熟悉的他这代的机械手,其实可以自我延展,像蛇一样在地上行动,甚至喷射气体飞入空中。
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机器卫星仍然无法满足创造主们的需求。
在今年发生的第十五次调动中,超过五分之四的机器人被要求离开中央宫殿岗位。
其中也包括了李明都、0234和72号。
他们被分配的任务各不相同。
李明都的任务与最初他询问的机器人相似,是照料一个生态圈。但他并不需要前往第四卫星。第一卫星靠着先期机器人们的工作,已经在短短时间里叫一个新的生态圈拔地而起。
他前去的时候,恢弘的木星端坐在地平线上,遮住了太阳,只呈出一轮细窄的新月般的形状。一两颗月亮飞在木星的边缘,即将转入到世界另一侧的黑暗。
在那巨大新月的前方,从玻璃隧道里远望,可以见到一个横跨数十公里的测地线穹顶。
这种测地线穹顶以一种微透不透明的材质构成,呈现出一种半球形的薄壳结构。细细望去,则能见到球形的表面上其实存在大量拼接的小的三角体的结构,这种结构使得应力能够均匀地分散在全身。
这是个封闭的结构,唯一的入口在地底。里面的一切气候环境条件都可以人工调节。
等走近了,可以看见穹顶之上,上百个机器人像是擦布或蜘蛛一样正在爬来爬去。
李明都不禁想道这生态圈究竟养着些什么?
会是他所熟悉的花花草草吗?那些栀子花、风信子、百合花,或者狗尾巴草、无名的野草,乔木、灌木又或者苔藓地衣?
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动物吗?猫猫狗狗、大熊猫,老虎、狮子、鸡鸭牛羊?
他满是疑惑,沿着通廊复入地底。走过地底隧道,进入这生态圈的外层,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在玻璃内侧温室里茁壮成长的是一种像是油滴,又像是水泡,像是铁锈一般的藓,正在一起一伏。
好一会儿,李明都想起来,这是机器人们在木星大气中所发现的——
那附着在航天器残骸表面的不明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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