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下雨,大地在隆隆作响。火车在铁道的尽头呼啸,车头喷出的黑色烟柱像是扬起的旗帜。
新来的人睡醒了,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火车外看。大地上林立的柜子像是撑起天空的巨人,而天空犹如银色的穹顶,十颗或者更多的太阳并列在玻璃质的云端。偶尔,一片云彩会遮住天空,整个世界便会忽然昏暗。
为什么要离开小镇,又为什么要乘坐火车,新来的已经记不清楚,好像那只是忽然间的想法。他还在回忆刚才睡着时所做的梦,梦里他好像扮演了另一个人,体验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梦醒的时候,有许多零碎的念头闪过了他的灵魂。其中一个念头是:只有解冻开始了,涉及到大脑的干涉才是可能的。
接着,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有人干涉了他的解冻。
不知怎的,他能理解解冻,也能理解“大脑的干涉”,可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未学过这些知识。
他不只是在乘着火车去前往一个新天地吗?
火车的长鸣在雨中渐渐消逝。水从冬眠舱里一点一滴地流尽。
无穷无尽的铁轨抵达了站点,灵魂的火车变成了呈放在地上的冬眠舱。
新的人走出火车,从冬眠舱里站起,光芒的世界让他看不清楚。他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了像是巨人般的柜子,银色的穹顶,还有一群脸刮得光光的、干净洁白的人。
新醒来的其他人错落地站在附近,像是一朵朵乌云。参同则站在柜子的后头,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的“哥”。
一缕烟气从冬眠舱中喷出,他的哥就站在烟气里,向从“火车厢”里出来的人伸出了手,他看着新人说:
“恭喜你,出生了。”
新出生的人又闪了闪眼睛,才能看清人的样子,是火车里好心的乘务员,也是他最信赖的前辈。他把他们从一个落后而贫瘠的小镇接了出来。火车开过了一个又一个站点,下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乘务员却一直是他。
他从未下车,却同时身在新天地。
李明都给他披上了衣服,盖在他的冬眠衣之上。这时,新出生的人才忽然感到切肤的凉热。他打了个喷嚏,李明都则在问他:
“你记得你的上一世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
“他好像……像是一位伟大的社会学家,但他的、经历、我、我记不清楚。”
“社会学家……”
李明都不着痕迹地藏起自己的失望。
“真是了不起,他一定花费了很多岁月锻炼了自己,以后如果有心的话,你也千万不要荒废了这继承来的知识。”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眼前的大哥曾对他说过,他来到新世界,需要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李明都问他。
他说:
“你是问、问那位社会学家吗?物理学家好像叫……叫周……周什么……”
李明都摇了摇头:
“不,我是在问你。”
他一愣,流利地答道:
“我不会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夏登,夏天的夏,攀登的登。”
“夏登……真是个好名字。”李明都立刻想起了他是谁,他甚至还记得这个名字是怎么被想到的——
夏,登上明星。
“你千万不能忘了这个名字。”
“是,我知道!”
夏登伸头,站直了大声说话。周边的人笑了,唯一一个没笑的是个女人。没笑的女人也是出生不久。她来到夏登的面前。一张面若冰霜的脸说道:
“还记得我吗?我前天下的站。”
“冬……冬伏姐姐……”
夏登一个激灵,想起眼前的人与自己同是小镇上的来客,同坐火车而来。他的心情兴奋,冬伏却只冷着脸点点头,转首又与李明都交谈两句,李明都吩咐她要好好带新人,冬伏便牵起夏登的手一同出了众灵殿,沿墙跃入小径,坐上电梯。
整个过程中,任夏登怎么问询,她都一言不发。
直到电梯启动,轨道两侧跃出千万明光,夏登再次重复地问道:
“姐姐,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在地球上吗?乘务员真的让我们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吗?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但就是这时,冬伏的脸上冰霜释尽,像是松了口气。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夏登的吃惊:
“好啦,好啦,别问了。我一个一个给你说,这里是电梯,我们能够通往不同环区的几个重要位置,都要仰仗电梯的作用。刚才在的地方我们私底下叫它众灵殿,在众灵殿上,唉,我就是胆小,不敢有任何动作,现在才算是放松了。”
夏登不禁问道:
“众灵殿……就是出生的地方吗?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吸收掉‘残余人格’,所以觉得一切都很正常,等过两三天,你就会知道了。”
“到时候,我也会在众灵殿感到紧张吗?”
“当然。因为那时候,你就长大了嘛。”
冬伏轻松地说道。
“长大是什么?”
“唔……按照参同事务长的说法,是从自然的观念变成了社会的观念,你也会从‘手势镇’里的人变得更像现实里的人。”
夏登仍然不懂。
但冬伏已不再解释了。
不一会儿,电梯越过了蜂巢区域,停在一条短短的廊道前。两个人飘也似的走出电梯。冬伏说前方是他们的生活区,而夏登却被路上的一面窗户吸引了。他停在窗户边上,看到了漩涡般的云、在云里飞来飞去的鱼儿,以及在云端之上那千万颗悬挂着的明月。
一道细细的环横穿了整个天际,数不清的月亮在被它们自己照亮的云层中华互相追逐。最大的那颗犹如垂天之眼,上面没有月海,但遍布了其他星球留下的阴影。
观测站所处的高空,气流运动一天比一天剧烈。可能是观测站的热岛效应导致周围热对流得以发展的关系,观测站的周围特别容易下雨。黑色的雨云像是漂浮在蔚蓝海面上的小岛,里面在倾泻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水。
水不是往地上下的,青星也没有大地,它穿梭于冷热界面之间,顺着风带摇摆,大多时候是横着打在观测站上。
站在显示器前的李明都,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暗无天日的海里,水正在冲击他所在的房间。
离李明都唤醒最初的参同,已经过去了地球时间的五十四天。五十四天一共唤醒了二十一个人,这个数量也是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舱的总数。用另一句话讲,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人已经全部唤醒。
参同为此在太空站里找了好一会儿,问了几个人后沿电梯回到垂直走道来到外廊,总算是找到了李明都。
李明都在看雨,他便放慢了脚步,等雨声变小后,他喊了声:
“哥!”
李明都转过头。他便一一陈述了现在的情况,并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李明都转过头去,继续凝神远顾。参同随他目光一起,这才发现李明都看的不是雨,是雨里云里偶然会出现的一颗遥远的月亮。青星摄动了月亮的大气,月亮也摄动了青星的风雨。
李明都说:
“没别的选择。现在的人数还是太少了,要从其他的冬眠舱再找点帮手,来推动这所空间站的正常运行。”
“你还要继续现在的手法吗?”
“不一定……”
参同松了口气。
“因为不同冬眠舱的技术不一样。在冬眠前人体没做相应接口,我也是不能干涉记忆的。”
参同被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了好一会儿。
李明都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喜欢思考,你是怎么看待新人的?他们不会出现像你一样的问题了,他们很明确地知道作为人格,他们是新诞生的,他们以旧人格为养料,是新生的生灵。你可以大胆地讲。”
那时候,雨又大了起来,里面结出了氨冰,氨冰不停地打在李明都背后的窗上。
青星的雨很少是水,有时是氦,更多时候是氨。在没有分离的时候,它们相安无事。在分离以后,氨的云、水的云与氦的云互相摩擦,有时,会放出闪电。
粉红色的闪电从底下飞来,越过观测站的窗户,在空中分成四叉,像是张开了双臂的人。一千米以下的近处,水气混合的滚滚洪流正随行星运动在风带中疾行,碰到了观测站垂下的长线。长线在风中拼命地摇晃,观测站里却安稳如常,寂静无声。
电光闪了一次又一次。在第五次闪电熄灭时,参同才想好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搞不明白。你杀了一个人,但只杀了这个人的精神。你救了一个人,救的是这个人的肉体,然后创造了一个原本只存在于你幻想中的人格。如果把人的意识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不增不减,甚至是增加了人意识的总数。如果把人的肉体与基因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也是不增不减,人没有消逝,甚至还可以走路,你好像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但如果要说这是清白无罪,那人一定是疯了!”
李明都没有生气,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赞同地回复道:
“确实,这是个难题。”
参同脱口而出:
“哥,你死了以后,可能会下十八层地狱。”
李明都愣了一下,然后真正愉快地咧开嘴角而笑了:
“你想不出来,但在二十五世纪,没有对此进行伦理学和社会学的讨论吗?你就说说按照二十五世纪的法律,应该如何衡量我的罪行?”
“技术无法准确地检验意识,只能校验肉体。”他说,“你的机器有着比二十五世纪更加先进的技术。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有类似的案例,我自己的那件案,被撤销了,因为我和交换我记忆的人都忍受了、伪装了……哥,你或许会被判组织贩卖人体器官罪……剩下的,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
接着,李明都没有再说话了。他抬头望着外面夜一般的阴云,好像又听到了太阳落下人应归家的歌。
“如果有地狱……也好……”
他想。
那样的话,栀子、石楠、磐妹还有巫咸他们一定能升上天堂。
计划还要继续推进。
对于后综合人格所标示的未来时代,李明都抱有敬畏的心理。在第五十五天,李明都在前综合人格区域踱步徘徊。
他决定唤醒一个他在这个时代里可能是唯一熟悉的人。
在她的身上,还存在着李明都迄今不能理解的谜。
因为是前综合时代,冬眠舱的内壳采取了古老的技术,人体没有经受为了适应综合人格的神经连接。想要在冬眠时期对神经进行连接手术,这超过了现今这二十余人的水平。换而言之,如果要唤醒的话,唤醒的一定是个完全的古人。
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对此观感各异。一个胆小的说:
“古人会不会伺机破坏我们的生活?”
李明都不禁失笑: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吗?”
胆小的人看周旁其他人没有异色,知道是自己胆小了,没再说话。
李明都排解思愁,专注于机器身中。机器身沿线剪开外壳,内壳的装备、也就是真正的古代冬眠舱逐渐裸露在未来人的眼前。因为是正常唤醒,所以无需做太多工序,只需保证冬眠舱的解冻程序正常运行即可。
机器身断开了外壳上的光缆。内壳失去外壳的供应,在外科的指示下自动进入应急启动。浸没冬眠舱的深海液体迅速从管道中流逝凝结。恍惚的烟雾从排气口中喷出,里面的人还不能睁开眼睛,只有眼皮子动了几下。
周围的人们知道她即将要醒了。
而她也听到了周围人们的声音,一些嘈杂的、像是在讨论她命运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想。
可就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高大的阴影里发出了。高大的阴影像是生命不可窥测的深渊。她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语调虽有变化,但乡音未改。
“欢迎来到公元前两亿年,时晴、谢、时晴。”
这一次,李明都不会看错人了。
因为时晴不是秋阴。
时晴的脑海仍恍惚,眼珠子在眼眶里困难地转动,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光刺激得眯起来。李明都温顺地低过自己的头,时晴便可以更方便地端详他。
她的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李明都也静静地看着她。在突然一个时刻,她认出了这个站在身侧的人,眼泪就是在这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李……李明都?”
李明都以温和的神情望着她:
“我认识你,你也还认识我……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的面孔离得是那么近,他们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时晴抬起手,仔细地看,许多的细节她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他有着一双和以前一样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隔着不知多少年的时间的天堑,她已经不可能再真正认识他了。
“明都……你好像……变老了。不久前,你好像还是个小伙子……”
李明都略微张着嘴,像是深深呼了口气。他的心脏跳动着,但他的脸上却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严肃的色彩。
“当然,每个人都年轻过,接着,在忽然之间衰老。你还记得当初你领着我前往戈壁的那个凌晨吗?”
“我记……得。”
他温和地微笑了:
“那天很热,高楼的玻璃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着火光,你站在一颗开花的玉兰树下,戴着遮阳帽,穿着素色的长裙。你的短发被风吹向了身后,你和那时候仍然很像。”
一种雪崩般的心情让她再也不能自抑地啜泣起来,她知道世界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李明都伸出手,时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但她仍不能站起身,只能坐上备好的轮椅。
“只不过我冬眠了。冬眠延缓了我的衰老,是我逃避了……时间的追责。”
李明都有些不大理解:
“秋阴说你是因为秘密的任务而进入冬眠的。这个冬眠任务至少持续了一百多年。”
“哪可能有那种持续百年的任务与规划!”她浑身战抖,痛苦冲破了她的喉咙,让她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不清,“我是因为不合时宜、支持部长,反对代人技术,而被要求……要求一个冬眠任务的!”
灯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没有哭,而是埋住了自己的面庞。
与二十二世纪以后的人相比,二十一世纪的冬眠技术需要恢复时期。
其他的人为相识的两人留下空间,夏登带来了太空食物。就餐过后,时晴在机器的帮助下完成了身体的清洗和检查。第二天一早,李明都再度见到时晴时,她就坐在轮椅上,对着大门,像是在等待他。他走到时晴的背后,开始推轮椅走。
时晴的眼珠一动不动,她轻声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许多事情,我都觉得只要好好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好。任何困难,只要我愿意坚持,就一定能忍下来。但没有想到,最后的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居然是一直躺在冬眠舱里,直到被你唤醒。”
她原本以为李明都会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谁知李明都却道:
“如果当初更仔细一点的话,就能识破冬眠的企图,甚至能想到办法不被冬眠了吧。”
“也许……”
她喃喃地说。
“可惜的是再没有也许,”李明都像是遗憾地说,“所有的事情、事业只能从现在重新开始了。”
“可是现在重新开始的,与曾经想要为之付出终生的也已经是两回事了。”
“是啊。”
李明都欣然赞同,明朗地微笑了:
“而等到以后的以后,再度想要开始的,与现在正在做的,也会是两回事了,对不对?”
时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从廊道尽头射来了一缕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似是惊诧,又像是释然,喃喃几声:
“对,对——”
太空站上的廊道格外宽敞,不像是时晴记忆里狭窄的舱体。狭窄的空间里有人的痕迹,有人的装饰,有她摆放的写字挂画,青星的太空站如此开阔明亮却一无所有,她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想她一定是到了很遥远的未来。在绕过路口的一瞬,天光下彻,云烟还有云烟里的雨,青星的天空还有空中不计其数的明月就同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那时,她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代、什么星球?”
“你错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距二零四五年的一别,你前往了未来,我回到了过去,但最后,没想到居然还能走在一处。”
李明都站在她身后,凝视着浩瀚的云天:
“这里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或者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雨带在远离观测站,天空这才稍微晴朗了点,只有几缕最高的云还徘徊在大气绝高的穹顶。硕大的群星出现在云的边缘,各自明灭。
李明都已经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那颗蔚蓝色的明月。
顺着李明都的目光,时晴也同样看到了那颗璀璨如宝石般的蓝月。
“那是这个时代的地球……?”
李明都低沉地说道:
“那是两亿年前的地球。”
“请说给我听。”
李明都顿了下,开始解释起他们现在的处境。听着,听着,时晴的身子颤抖起来,她忽然有一种恸哭的冲动,如果是秋阴的话,或许已经哭了出来。但时晴只是弯下了自己的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呜咽声。好一会儿,她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重新抬起身子,目光正对像窗户似的玻璃。高耸的云朵像天上的月亮伸出了臂膀。而月亮拒绝了云的飞翔。
“妈妈……”
她发出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声音。
“妈妈?”
李明都问。
她说:
“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我叫到了她的实验室。这是不合规矩的行为,但她的声望很高,没人阻止我。接着,她神经兮兮地问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说:
“她问我,小晴,时间旅行……会不会比空间上的航行更加简单……人在时间上的运动会不会比在空间上的运动更加轻易。”
那时,她想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谁都会老,但不是谁都会行万里路。
若有若无的云雾在空间站周围飘荡。月亮在天空中移转,像是一朵朵漂浮在暗蓝色池塘里的莲花。星星在旋转,云也会变化。一片花瓣陷入了黑暗,另一片叶子便会亮起。
在地球一片叶子的上方。漂浮着一颗几乎不能看见的沙粒般的星。但真正知情的人知道里面包含着无限的寰宇。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堆云向空间站飞去,噼里啪啦的雨水重又打在空间站的每一个地方,天地溶合到了一块儿,世界变成了黑夜里的汪洋,粉红的闪电从与空间站椎体的摩擦飞出,劈断了整个宇宙。
“她的说法是有意味的,因为我正是这个说法的明证。”
浪潮的喧嚣充斥在他们的耳边,明明风吹不进来,但人们好像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冷冽。
在海啸般的雨声中,李明都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问询:
“李先生,你……是不是在漫长的经历中领悟了一些未知的真相?”
她抬起了脸,而李明都正低头看她。李明都没有任何回答,她便撇过了自己的面庞,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对这里的人来说,我应该是个没用的人吧。我没有稀缺的价值,我想你需要的是优秀的学问家,和熟练的技术人员。为什么你首先要把我唤醒呢?”
“既然你沉睡在这里,说明比我更有智慧更有远见的一些人也选择保存了你。那么唤醒你的价值,应该和唤醒这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价值是差不多的。”
时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很好听,但她知道一定不是真的。
李明都说:
“但迄今为止,我仍时不时会想起当初的事情,基地的事情给了我很多个谜。”
“你说吧,也许我能回答你。”
李明都说:
“比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你们那么快就锁定了我?”
他本不期待回答,但时晴却沉默以对。这种沉默是无声的回答。风萧萧地吹着,有冬眠人路过这里、见到了他们,又匆匆避开了。
李明都推起轮椅,往其他的窗户走。走廊因为窗户和灯光的安排暗一阵亮一阵。在一种海的澎湃中,时晴回答道:
“你的怀疑是合理的。”
“什么?”
李明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诚实的惊讶。
“你回家的时候,应该乘坐了一位巡长的车。大部分的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给我们的,包括你往水里扔了一本书。这些情报对确定你,和确定与你的第一次接触与安排提供了论证的基础。我们也由之知道了你的敏感和恐惧。”
对那几天的事情,时晴仍然记得很清楚。
“但我们之所以那么及时地发现了你,那么快地联系到一个普通城市,联系到一本书,也有冥冥之中的指引。”
她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事情在我们基地看来,似乎还不是最急迫的一件事,甚至称不上最稀奇的。”
狂暴的雨浪被闪电粉碎,希夷们在飞沫中穿梭。一阵又一阵的水沿着空间站钢铁的外壳留下,为镜头以朦胧。
“好像……确实如此。”
“因为当时,还有另外三件更重大的项目,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牵涉了基地绝大多数的精力。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对那三个项目的研究却如履薄冰。”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在基地地底所见到的那绵延数百上千米的巨大锆石。
“是锆石、悖论法球吗?”
谁知,时晴摇了摇头。
“在你之前,是一个小项目,不算比你稀奇。在你之后,它变得深邃而神秘,但由于无从下手,反而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再重大的东西,也要能够着手才能变得真正重大,我对那三个项目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我得知了一部分信息……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参与过它们的研究。”
“第一个项目我只知道一个诨名,它叫‘七种胞系’。”
“第二个项目,其实你应该知道一点。”
李明都没有回话,认真地听着。
“它叫火星,是隐藏在表面登火、探火计划之下的,对火星秘密的研究,其中也包含了那片特意给你看了一眼的碎片。”
“原来如此……”
“而第三个项目,是我知道最多的项目。”时晴停了一会儿,由一种更暗哑的语气说道,“它有更正式的名字,有很长的对它的性状的描述。但我们私底下一般叫它……时间晶体。因为能透过它看到时间,能看到来自未来的‘光’。”
李明都紧紧抓住轮椅的边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人能从晶体里面看到未来?”
时晴被李明都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茫然地说道:
“确实如此。在晶体中会随机出现一些难以理解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被好好地记录在案。其中一个画面就是一本书……书没有湿,也可以说只有表面的数层皮湿了烂了……但其他的无数本重叠在一起的东西,它沉积在河底的淤泥中。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书了……也因为时间晶体的存在,历书……在我们看来也是合理的东西。”
时晴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可能是在等待李明都的回应,但李明都没有回应。两个人都不说话,雨声就彻底胜过了人声,接着是持续不断轰鸣的雷声,长线和其他裸露在高空的装置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原来,原来……它一直在,还在人的手里……”
当李明都的喃喃细语传进时晴的耳中时,惊悚像电一样蹿过了她的脑海,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动脉在两边的太阳穴里像野兽一样拼命地打着。
“难道,难道你或者你的父母也是见过了晶体,才找到那本书的吗?”
她撑着轮椅,几乎要站起来了。
李明都却摇了摇头,他开始把轮椅往回推了,那时,他说:
“我见到这个晶体,是在公元前一万年到八千年之间的一小段时间里。你想听听吗?”
时晴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明都便开始说起那些时晴不知道的经历,他从机械卫星讲到黑石山谷,从雪中部落讲到后土城的苏醒。时晴也始终认真地在听,有时微笑,有时侧首,有时低头不语,但她都保持了平静。只有在讲到后土城来的秋阴以及她的种种时,时晴不再能保持旁听者的镇定,转头抬脸,几欲开口,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也就是这时,李明都讲到了那数以千万计的地球同现夜空,讲到了医生的猜想。
时晴的表情凝固了。
轮椅上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参同和其他几人。一行人乘着电梯,都在听。先前苏醒的人对这一异变及其猜想已经听过了数次。时晴还是第一次听,她的目光迷失在两边跃出的光影里,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百年后仍然讨厌她的秋阴。
李明都与其他人对空间站的探索的交流,她也恍惚地没有听见。
她在想李明都想要做什么。
他是不是要做一些疯狂的事情。
直到数天后,她才从新醒来的人口中得知了李明都对苏醒者们的要求。到了那时,她便明白了一切。
再过五十七天,青星的天空还在下雨。按照李明都在木星的经验,这里飘来的云形成的气旋或许会不停富集直到数年数十年后才会消散。不过对于气态星球而言,或许不该用下雨这个词。它下的是氦冰,氨冰,氨水和氢氧的雪花。
各种各样的水仍继续在空间站的周围凝结成固体的冰晶。冰晶成为新的云,而云便会因为自己新诞生的更重的重量,开始无法自制地、永无止境地、直到令自己彻底消失地往下落,一直落到没有群星、也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生机的海里去。
雨还在下,但人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李明都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很久,唤醒了一百余人。这些人已经耗尽了他曾经作为0386时幻想出来的所有人物,也足以完成一个阶段性目标——
控制空间站的基本运行。
在这座空间站里,存有若干艘小型的飞船,这些飞船的功能各异,有的有可供人行的驾驶舱驾驶室,有的干脆见不到有缝隙的空间,像是无人机却又有内置的操控接口和面板,有的应该归属于打捞船或者调查船之类,有的则是标准的星际航行用船,至少从青星飞回地球的问题不大。
对于船,这一百来人没有检修的能力。他们只在报废了一艘的基础上搞明白了一艘最简单的船的大致操作和整运行逻辑。
操作系统的自检通过了,人们尝试放飞了几次。飞行测试也全部通过。
“我们一致认为,它可以支撑航行,也可以支撑一些简单的太空作业。我们可以和船建立几乎实时的联系,船内也有一些小型单元可以送回你想送回的切片。但我们想,无上明星……可能是无法切下任何一块的。”
从第七代冬眠舱中醒来的太空技术人员春分向李明都做了汇报。
但李明都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他明明在看眼前停在港里的飞船,却目无焦点,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春分意识到眼前的人肯定是又分神到其他的身体里去了。他叫了好几声,李明都回过神来,没有提及安全与性能,却问:
“这艘船有名字吗?”
春分摇了摇头。
“那就叫……”
他想起快一年前的二十二世纪的最后。
“叫行者号吧。”
银白的钢铁像是仙境里的烟云,流线的外形像是俊丽的山峰。它不声语,而只做工具。
“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引起了其他人的惊诧,好几个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大叫道:
“你现在就要走吗?许多地方我们还没搞明白,从空间站到船只都充满了谜题。”
“那要多久呢?一年……不,三年、五年以内可以吗?”
他们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你们能替我冒险吗?拥有像我一样的特质吗?”
同样无人应答。
李明都沉稳地说:
“该走了。”
对具体离开的日子,有科学上的安排,参谋团们按照空间站机器的预测挑了一个较短路径又比较晴朗的天气。
不过直到那天上午,雨仍未停。云带的尾巴还扫在空间站的边缘,闪电在乌云的边缘隐约作鸣,垂在天际的乌云像是破裂了的天地的伤。
夏登跑过来向李明都请示,李明都说不必再等了。
于是行者号便架到了空间站港口。
空间站也有类似立体打印机的小型元件制造设备。那天,李明都穿了打印出来的太空服,戴上球罩,背上氧气瓶,坐在驾驶座。
驾驶座缓缓合拢形成一个舱体。机器身与船体形成了交互连接,他便通过船体观察四周。
船在港口等待上升。而空间站的大门正在缓缓开放。
世界隐藏在一片黑暗里。天昭昏昏,发黑的空间站在回旋的波浪里时隐时现。李明都的目光缓缓移转,却看到空间站广阔平整的表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影子在空间站上慢慢地走,好像迷失在旷野上的麋鹿。
驾驶舱像花朵一样向着四周绽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人。李明都挥了挥手,动作的影像倒映在空间站的指挥室里。指挥室发出暂停出航的命令。离最佳轨迹还有一点时间,李明都便趁这点时间连穿舱体,站在舱门的边缘,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他飘然而落,向前走去,影子也发现了他,但像是不敢靠近似的在空间站平台的边缘犹豫不前。
这时,指挥室才发现了那头矮小有鳞动物的存在。
“那是古兽。”
用李明都的发声命名法,对应希夷的幼兽,古。它和希夷的研究资料存在于空间站之中。也因此,借由空间站的技术,可以实现与古兽跨越次声波到超声波的对话可能。
李明都发送了请求,指挥室也给予了回应。
按照记录,当时的对话是由李明都发起的。他在空间站的边缘问古楚:
“你的名字是什么?”
有鳞动物闪了闪眼睛,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听懂了精怪的话,但她给予了真诚的回应:
“古楚,族人们叫我古楚。”
一大一小,一个文明一个原始,一个人一头兽一起坐在空间站的边缘,双脚垂在了深渊之上。呼呼的大风几乎要把他们吹起,但他们没有羽翼,是不能飞翔的。金属的原野是那么宽阔,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上的云。
“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诚恳地说:
“我的朋友们、姐妹们、家人们都不见了,我想找到他们,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好像变成了陌生的样子。精怪大人,你能帮我找到他们吗?”
“我不能帮你找到他们。”
李明都摇了摇头:
“我连自己的家人也都找不到。我也在找他们。”
古楚呆呆地说:
“你居住在天上的宫殿,与众神共处,却也找不到吗?”
李明都微笑了,他知道古楚以为自己正漫步于众神的宫林。希夷们保护不了她,她在能在这里寻求遮风挡雨,并期冀以自己的虔诚打动上天。与他一开始对有鳞动物的设想不同,这群有鳞动物确实是有不俗智慧的,希夷们在重新发育中却好像抛却了这点智慧。
李明都回答说:
“找不到呀,所以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想要找回自己每一段记忆所在的地方。”
“那能找到吗?”
“唔……”
爽朗的男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概率……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当是找不到的意思罢!”
古楚吃了一惊:
“既然找不到,为什么还要找呀?”
“就是想找嘛!”
“去做一件做不成的事情……”古楚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闷气地说,“那不是会很难过吗?”
“难过……原来你们是看到我的难过么?”
女孩无声的回答便是答应的意思。
在那瞬间,李明都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有过许多人劝阻他去做出许多重大的决定来了。
“确实我很难过,但我同时也看到了我的喜悦,看到了我的激动,甚至还看到了我……”那时,他好看地笑了笑,“有点迫不及待。”
“喜悦……?”
古楚不能理解李明都的想法,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开心?
“因为不再有一个主人……不是我的父母给予我的安排,也不是世界给予我的命运!不是为了石楠或第四中央的伟大愿望而要登上天空,也不是因为磐妹与磐娲的愿望就一定要留下,不是为了活着,也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判断,按照我自己的想法——”
去做一件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前进。
古楚不能理解精怪的话,只能反复念叨着他说出的话语。
阴云即将从空间站的周围逝去,天空已经出现了晴朗的一角。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站在这钢铁的原野之上,直着自己的身子,好像伸手能触及到无穷高的天苍。雨声在他的耳中变得模糊,在血流的深处,另一种更强的声音正在激荡。
风吹了过来,原野上的积水便开始流淌。行者号扬起了信标。他回身往飞船的方向走去,衣领在风中跌宕。水在人的脚下发出声响。
好一会儿,古楚才发现了身边的人走了。她惶恐地站起身来,向着李明都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她哭了出来。她大叫道:
“要是你失败了呢?”
船舱门口的李明都愣了一下,他转过头,露着牙齿微笑了:
“那就把我的故事留给后人去讲吧。”
舱门合拢,李明都重新安躺在驾驶舱的中央,被驾驶舱合拢。行者号逐步回归到发射的轨道。指挥室的人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在等待,他也在等待。一切都已经交给了命运,因为他的鲁莽,他的强求,也许下一秒这艘飞船就会因为发射失败而爆炸。
不过……
管他呢!
他仰着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和感觉,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行者号在启动中若有若无的细响,周围潜藏着无声的命运。
一整个安逸的世界在他视野的周围下降。蛮荒的宇宙始终笼罩在黑暗的乌云之后。飞船在瞬息的加速中穿破了天空,苍茫的云海便全部被抛在了他的身旁。
太阳正在缓缓落下,月光照亮了如积雪般的云。行者立在群山之巅,正在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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