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瑶池碇客们的研究,一个恒星系内部的人系总是趋于相近的,各个星球的社会面貌倒可能各不相同。
房宿增六六五属于增表的恒星系,换而言之,是在人类天文观察进入星际时代后才编入巡天总览的恒星系。它一共有十个行星,其中八个都已经被人类占满。按原型人类的标准,最为昌盛兴隆之所当属第五行星。既然是按原形人类的标准,换而言之,它也最像原形人类的社会。
除了它是一颗气态巨行星。
气态巨行星本身只适合很少几种类型人系的居住。不过它有四个类地卫星,质量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第四个约有四分之三个地球的质量左右,因为原就有大气,又在宜居带内,气温适宜,是人系第一个占据的天地,也是如今房宿增六六五最繁华的首都。
在这颗卫星四上,有个著名的天文景观。每逢年中,它所围绕的气态巨星刚巧会从形如蝴蝶的发射星云中隙穿过,时人称之为月出别山。另一方面,银河、仙女系,大小麦哲伦云,其他大行星、类地卫星还有小型卫星也有位置差别,尤其是第三卫星表面,在第四卫星上也清晰可见,更是天中异色。因此还有一个九年的轮回,每年气巨星从天蓝与暗红的两片星云中穿过时,其他卫星各自追随,都有不同景象,故称之为九出。
九出已经存在了五百万年,按照预测最多还将存在一千万年。之后,红超巨星熄灭,星云散逸,九出景观自然不复存在。而最少可能只需要再过一百万年,气巨行星偏移原先位置,九出景观便将名存实亡。
对于大部分的人类而言,只要他们能够一次临界光速航行,不论是一千万年,还是一百亿年,他们都看到一切的终结。
但另一方面,只要他们没有,那么别说是一百万年,哪怕是一万年,也已经与无限等同。
运输船到达第十行星的日子往后数三天,正是九出的第七出,巨行星、第三卫星、第二卫星、第一卫星以及第十行星排成一条曲线,银河作天,仙女如河,两片星云恰似一道大门,连星从门中飞入河中,时人称之为跃龙门。为了庆祝跃龙门,往前数十天,第四卫星已经开始大办庆典,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几乎分不清楚,流动的欢宴从最高的天上走入最深远的地底。
长着鳃的人,长着鳞片的人,使用义体的人,不像人的人,碳基的人系和混入其他元素的人系,共和派与独立派,永存主义与无序主义,先锋的与古典的,暂居的外交馆,长住的民族会,聚在一起的同乡会,七百多个文化结社,八万多个古代技艺的与现代技艺的协会,船上的碇客与太空站的山人,还有其他行星的来客都在丹枫白凤的主持下,聚在碧梧仙馆,一起共庆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年度的过去,星球上又两亿人的死去和三亿人的出生。
碧梧的名字已经要追溯到人系第一次拜访房宿增六六五的时候。历史记载第一个漂流到这个星系的人是一位伟大的调查客。因为飞船存在缺陷,无法再次亚光速航行,他被迫独自在这个星系生存。
现代的房宿增六六五人通常称之为始祖。
历史记载始祖第一个降落的就是第四卫星。
据说除了第四卫星各方面条件都是最好以外,也因为第四卫星上的一座山,一座这个恒星系里最高的死火山,由流动性高的玄武岩质熔岩长期喷发累积而成,高两万两千米。极光环绕着山体,富含钠原子的大气提供了鲜艳的绿,而二氧化硫提供了蓝色。被绚烂的极光包裹的山让始祖感到了非同寻常的美,远观如碧木生花,故称之为碧梧。
而占据了碧梧山超过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庭院便是碧梧仙馆。
为了创造更宜居的环境,始祖的飞船用机器合成了第一批的试管人,从此房宿增六六五就有了三种生物,第一种是从机器里直接造出来的人,第二种是机器造出的人通过原始手段生产的人,而第三种便是原始手段生产出来的人在自然生活中重新演化的人。
在漫长的时间中,前两者因为更多的生产步骤退出了历史舞台。后者以最大的数量取得了整个房宿增六六五的主导地位。
在这场盛会上,最为知名的节目就是再演始祖、试管人和再生人过往的历史连续剧的新进展。这个节目的卓越之处在于其中的所有人都是按基因样本整体克隆,定向复制记忆,初始人格拟合度接近百分百的真人。
它们的舞台被设在仙女系边缘的一个蛮荒星球。两颗星球的联络借由当初埋设的星桥而成为可能。
第十行星距离第四卫星约三个光时的距离,因此,是在运输船到访的三个小时后,热衷原型人类艺术的人类正在展开激烈的辩论。辩论来源于历史剧新一集中富有争议的情节。
人类的行走,使得细菌细胞在异星表面上演化出了数千种微生物,其中一种大为繁殖,变成有点像是苔藓的东西,在一小部分岩石的底下迅速蔓延开来。
始祖替身发现这点后,居然感到了恐慌,选择将这些微生物进行清扫。接着最叫人受不了的剧情发生在六天后,他亲手扼死了一个由试管人繁殖约属于第十代的儿童,给出的原因是对这个儿童的举止,他感到恶心与丑陋。
这让大部分公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也让这一大型真人连续剧的出资者,经营整个第五气态巨行星系统的管委会感到有失脸面。现任书记丹枫白凤自然也是大为恼怒。
她在一秒钟内进行了数百万次的运算,最后的决定是终止这场无聊的闹剧,做出的判断便是让所有演员提前退休。提前退休的意思是他们将变得自由。扮演始祖的替身也将立刻意识到他不是始祖,而只是被流放的多余人口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现在,他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自由地建设整个崭新的星系,以及做其他任何事情了。
这个决定的影响非常深远,直接关系到数千万人在第四卫星最大赌场上的成败。为此,管委员做出了另一个判断,延迟公布二十天。这既保留了政策的体面,也足够好赌的年轻人们分出各自的胜负。
跃龙门这一景色本身据说只有刚出生的小孩子才会感到好奇。大部分成年人的品味非常高雅,使用概率学与数学、将命运献给未知,也就是被叫做赌博的东西,总让动物的精神感到非常上瘾。为权利互相攻讦、尝试让自己的主张变成所有人的主张也让另一部分人着迷。还有一些人在漫长的星际生活中认为自己对全部人类、全部世界与整个宇宙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社交中争取支持晋升自己的社会身份是他们的第一个追求。从生物母体诞下不久的青少年人则可能沉迷于对自己身体的定制,这种定制暗含着一种危险的游戏,那就是在神经中直接制造迷幻与快乐的感觉,有的还在自己的思想里开辟了一整个世界,以致于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来自其他异星的客人往往格外矜持,只用一些隐晦的话语在自己的圈子里传达自己的想法。而语言协会知道了这一现象,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消除掉所有翻译的错落,他们总是意识不到这样做还需要同时消除所有的谎言。船上的人想法分化总是最大,有的格外喜欢地面,有的只是出于维系社交关系的需要才勉强落到地上,还有的声称地上天上都别无二致,都是一样无聊的。
但这确实是一个欢快的夜晚。
原野上格外静谧,能听到动物的叫声。发蓝的气巨星已经升到了云隙的半道。悬在空中的第三卫星正是满月时候,身体的正面完整地裸露在天上,圆弧的城市像是一个鱼眼睛的形状,据传这来自于十多亿年前一个古人为了自己两百万年前的趣味而产生的突发奇想。他说既然那么像鲤鱼,那就建设成鲤鱼的样子吧。
几个属于海洋星球史学会的年轻人玩倦了,囔囔着要不去看一看跃龙门吧。长辈感动于他们忽如其来的文化情怀,便口称是的。
碧梧仙馆与轨道上的泊站靠太空电梯相连。当学会的将军带着包括黄山野卉在内的这行年轻人坐着列车向上时,底下的乐声逐渐变得轻微,先前绚烂斑斓的颜色也都变成了附着在碧梧仙馆上看不清楚的色块。
接着,整个庞大的星球也变成了一块狭小的有限的石头。像是无限多的星星逐渐亮起,世界被黑幕笼罩,宇宙从头顶的一块天空变成了无处不在的夜晚。
他们从站台上走下,才发现开阔的大厅中原已安静地坐着许多人。
黄山野卉是个爱自己独处的。当时,她一个人来到靠着落地窗的椅子边上,看到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红蓝两片星云的中间,忽然感到了眩目。
气巨星继续向上攀升,而在她的想象中,她变成了长出一双翅膀的蝴蝶,正飘荡在银河之上,与仙女作伴,越升越高,直到无人可知的天际。
广阔的天地里,千亿百亿的人有着他们各自的想象。面对着九出的第七出,在这个时刻,有着相似的想法这个星球上大概有十万多个。有的人的想象已经结束了,有的人的想象才刚刚开始,而有的人想象正要攀到巅峰。
在别的时刻、别的地方是别的人,在这个时刻、这个平台上是黄山野卉,在她或他变成蝴蝶飞到银河以外那最沉浸的时刻,忽然有人,可能是属于六六五军事委员会的一个闲人,带着惊讶的表情,站了起来。
他那突然的举动破坏了大厅里应有的宁静。
许多人对他投以责备的目光,黄山野卉蹙眉回看。
他却喃喃道:
“发生了什么?”
他开始往站台上跑,那时通往船港的列车正要发列。
不和谐的因素离开了以后,人群安静下来,怒瞪着眼睛的人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享受这难得平静的夜。
黄山野卉重新看向了群星,想要再度回到自己刚才伟大的畅想,却只看到了天空的边缘一个发蓝的变大的点。
它迅速的放大,像是死亡世界的招手。所有周围的光线都在它的边缘发生了扭曲,像是镜子一样折射出更后更远的太空的景象。
接着,那在旋转中的微芒迅速地放射开来,成为了照耀半个天空的明月。
亮度在一分钟内便超过了满月,接着远远越过了气巨星系所能见到的太阳。第四卫星漫长的黑夜第一次迎来了仅仅间隔了八个小时的黎明。
技术委员会的客人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语。直到新的专列到达站台,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时,喧哗与骚动忽然震耳欲聋,迷醉神经的瘾君子们为了天上的异象开始跳舞。
这是一个晴朗的、欢快的、也叫人愉悦的夜晚。天上的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气巨星上大气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邃,像是在微微掀动的天蓝的窗帘。
丹枫白凤结束了她短暂的休假,思考的讯号重新来到了管委会的局域网络。
次异结晶自毁的消息,作为心宿与房宿绝密交易的一角,只有很少被选择的人才知晓这桩事情的详情。丹枫白凤自是其中一员,并且,她记得非常清楚。对她来说,这桩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交易与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近得就像是就在昨天发生的。
然而发生在恒星系内的武装冲突已经传遍了房宿第二联盟每个存在智慧的角落。对于平静得像是凝滞不动的湖面一样的后方世界而言,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敌人怎么样?”
军事委员会的秘书长面露难堪的神采:
“按照前线的资讯我们动用了完全的兵力,一照面就已经控制了敌方的所有枢纽,也成功捕获了部分敌人。”
房宿第二联盟的大使遥山苍翠大笑地接上一声:
“然而……”
等到其他人都看向他时,他就说:
“不会没有然而吧?那就最好了。”
秘书长当做没听见似的说道:
“但是……我们的军事行动可能也暴露了。借着……突如其来的爆炸闪光,它们的主要战舰成功加速到临界光速,现在已经进入外球体云层。现在舰队正在打扫战场。但是……这场爆炸很蹊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这个词是有意味的。
在这场只发生在零一点秒内的短波通讯交谈中,同样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这个暴露不是指在航行中而是发现,而是说行动的蓝图本身已经泄露给了其他人。在军事行动的泄露以前,次异晶体的消息同样泄露了。
丹枫白凤阅读了秘书长呈上的前线通讯,长时间地思考着。大概十分钟后,一则消息到达了最前线——
她要在线下亲自审阅俘虏。
因为是线下,自然不是碧梧仙馆中的投影,也不是安装在环绕轨道上的次级主机。
对于稳定的星系而言,每个星球的拉格朗日点的数量和位置也基本是固定的,因此通用一套从L1开始的代号。气巨星的拉格朗日点L1、L4和L5都被绕着恒星运行的小行星群占据。而L3上曾经也有类似的小行星群,但是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物。
这一浩大的工程,由丹枫白凤独自完成,接着,她要求她的退休,要求提前成为一个自由人。
于是她成功了。
一千多年前,第九舰队在这里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组装,这一组装包括了航母的中央核心,这一核心支持了旋转作成重力,也支撑了自我复制功能的实现。从这种意义来讲,第九舰队就像是丹凤白凤分娩出来的一颗卵子。
因此,当第九舰队再度回到这里时,它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而在主舰中活动的少许护航员们大多没有察觉到这一微妙的情绪。其中的一位正蹲在门前,问营养舱里的本巴那钦:
“那个人也是你的同伙吗?”
本巴那钦仅存的大脑在营养液中游荡,被截断的神经元在大脑的底下像是延伸出来的触须。转换器里把文字映射到了护航员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吗?”
大脑的电波表达出了无知与不解。护航员们就知道他确实是清除了自己的记忆。
“可到了丹枫白凤那里,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相比起本巴那钦等一行人,远闻和老山的境地就好得多,他们被强制休眠,神经联通网络,只在受限的网络世界活跃。
而在绚烂的爆炸中,发现的第三个人则最让他们感到惊惶。
某种东西,某种没有具体形状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上蔓延和生存。那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生物。
被关在牢房里的他看着外面的人,张着嘴又说了几句话。
他们听懂了,但谁也不敢和他说什么,也不敢提前做什么。而他也发现自己能大致地听懂他们的话。
在拉格朗日L2点上,蔚蓝的气巨星已经变成了一轮明月,那四个类地卫星更是只能隐约看出月相。
相比起主舰本身,他们所要靠港的目的地要小上很多。
在完成对接后,本巴那钦等人的容器被机器推出,老山和远闻被重新唤醒。至于“那个人”……站在牢房门口的利趾僵硬地说道:
“请从这条路走出。”
李明都侧目眺望,只看到一条像是镜子铺成的小路。
他稍微切换了几次自己的思绪,确定自己不是在虚拟实境中接受检验,便站了起来,转了转自己的脖子。
在这条路上,他没有看到与他一起被捕获的像是蜘蛛的怪物,以及长着硬质甲壳的怪人。
“这是哪里?”
利趾说:
“这里是丹枫白凤,你要见的也是丹枫白凤。”
李明都顿了一下,又问:
“你们……是人吗?”
利趾说:
“我是还没出生的人。”
“那丹枫白凤呢?”
利趾说:
“她是已经出生的人。”
他大胆地开始往前走。
第一次来到丹枫白凤的人,免不了会为像是玻璃和镜子的介质里倒映出来的奇异斑斓的彩色感到惊讶。粉红色的、洋红色的、草绿的或者深绿的,在窗外波动与流动的柔和的色彩,在黑暗的背景之上,像是宇宙永恒运动的火焰。
有的认为这是模仿了过去望远镜拍摄深空天体经过处理的图像,有的则简单认为这就是反射了宇宙某一处世界的光影,是真实存在的天体在流动中的样子。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些光晕、光团并不巨大,它们可能就像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那样狭小,甚至要比反射出来的更加狭小,狭小到人其实本应该看不见。在那密集的管道之中,存在的是光压和无限的偏振态。
但随着深入,这些斑斓的星云逐渐变成像是房子、像是山脉、像是金光四射的落日、像是水瓶、像是人、也像是花朵的东西,谁都能明白过来这些绝不是什么真实的映射了。
他们会来到丹枫白凤之前,会站在丹枫白凤的大厅之中,会在面见光线投影出来的像是穿着靴子的人类女性的有轮廓的形状时,真正意识到丹枫白凤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一整个光量子计算机的整体。
他正存在于她的大脑里,看到的是她对她自己的定义。
李明都问眼前的形象:
“你是什么?”
她抱着手臂,斜着眼睛俯瞰着眼前的东西,说:
“我是人,老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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